李家自祖上起就以耕讀傳家。
李秀才的父親雖然沒考中功名,生前卻也是這南新莊私塾的塾師。
李秀才則是青出於藍,十五歲參加院試,就拔得了頭籌案首。
三年前順天府秋闈的時候,他原本也是中舉的熱門人選,可誰承想正置備趕考的行裝,父親就因急病過世了。
這一來,秋闈自是趕不上了。
連同與趙紅玉的婚事,也不得不往後拖。
如今好容易熬過三年孝期,又迎來了嘉靖四十年的秋闈,李秀才唯恐再有什麼變數,早早就收拾好行裝,想要提前大半個月進京備考。
漷縣隸屬通州府,又比鄰京杭運河,按理說乘船不過半日光景,就能趕到東便門外的大通橋碼頭。
可無奈李秀才暈船暈的厲害,實在行不慣水路。
於是只好同隔壁王家商量,由王守業趕著家裡的騾車【沒車棚】,送他進京趕考。
那天早上,村裡有頭有臉到了大半,連趙班頭父女也從縣城趕了過來。
殷殷切切,直送出村外數里。
可誰承想天不作美,出門的時候還是晴空萬里,李秀才上路剛半個時辰,就起了一場驟雨。
當時王老漢就覺著不是好兆頭。
結果正午剛過,鄰村的行商楊三,就把人事不省的李秀才和王守業送了回來,說是在路邊兒撿的,隨身的騾馬行李一概不見蹤影。
…………
聽到這裡,王守業見趙班頭停了下來,忍不住脫口問道:「他們……呃,我和李相公身上有沒有什麼傷口,或是中毒的跡象?」
說完,就見眾人看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對。
不好,又表現的出格了!
王守業心下後悔不迭,原本打定主意要裝傻充愣的,結果到頭來還是沒能憋住。
這時就聽趙班頭道:「不曾想你一個瓦匠,也這般的細心——其實前天我就仔細檢查過,可你們身上並沒有什麼傷口,更沒有中毒的跡象。」
頓了頓,他又補充道:「對了,你們被送回來的時候,衣服都不是早上穿的那套了。」
換過衣服?
偷走騾車和行李的人,顯然不會好心到,給他們換上一身乾淨衣服。
如此說來,兩人應該是主動換的衣服。
而通常來說,沒有人會蠢到一邊淋雨一邊換衣服。
想到這裡,王守業先瞥了眼趙紅玉,見她正目光灼灼的盯著自己,略一遲疑,就轉頭問道:「爹,咱家那騾車,半個時辰能跑多遠?」
反正都已經露了底,眼下再刻意裝傻充愣置身事外,也只會白白激怒這黃毛丫頭。
既然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王守業也懶得再藏拙——要真能救下李秀才,她總不好再恩將仇報吧?
「咱家那騾子上了歲數,不過這一路都是官道……」王瓦匠掰著指頭算計半天,這才給出了答案:「應該也就是二十幾里,最多不超過二十五里。」
王守業又將目光轉向了趙班頭:「趙班頭,那附近有沒有能避雨、換衣服的地方?」
「有!」
趙班頭說著,自袖筒里摸出張微黃的紙來,然下巴往王守業身上一點,身旁衙役立刻上前,將那張紙送到了王守業面前。
王守業接在手裡略一打量,卻原來是一副簡易地圖。
上面除了李秀才進京的路線,還標著南新莊、六里橋、漷縣縣城,以及連接後兩者的笥【si】溝河。
等王守業看完地圖,趙班頭又繼續道:「那附近也只有六里橋適合躲雨、換衣服——我今兒去的就是六里橋,橋底下確實發現了你們兩個的腳印,可我讓人里里外外搜了大半天,水裡岸上都找遍了,也沒發現有什麼蹊蹺處。」
原來他早就想到了!
也是,好歹也是一縣的捕頭,就算在專業方面比不得後世刑警,起碼的邏輯推理能力總還是有的。
「會不會……」
就在王守業略受打擊之際,一旁的王瓦匠突然顫聲道:「會不會是水鬼乾的?後來瞧趙爺您帶去的人多,它們又不敢露頭了?」
「應該不會是什麼水鬼。」
趙班頭斷然搖頭:「笥溝河這些年一直缺水,最深的地方也才兩尺多深,六里橋附近更是只有一尺半,怎麼可能淹的死人?」
一尺半換算成現代度量單位,也就四十五厘米上下,這點兒深度,怕是連三歲小孩都淹不死。
不過……
僅就那怪物身上滑溜溜的觸感而言,倒的確像是水裡出來的。
約莫是見王守業若有所思,趙班頭突然追問道:「王家小子,你可是想起了什麼?」
「這……」
王守業還在猶豫,要不要假託噩夢,把那怪物侵襲的事兒說出來,忽又見趙班頭長身而起。
「現在想不起來也沒關係。」
就聽他不容置疑的道:「跟我去六里橋走一遭,八成就什麼都想起來了!」
說著,又斷然下令:「馬彪去套車,三立把姑爺背出去,咱們這就動身!」
兩個衙役齊聲領命。
但隨即,其中一個衙役又恭聲請示道:「要不要去王里長家,把兄弟都召集起來?」
李秀才既是縣學稟生,又曾高中案首,這次進京趕考出了意外,縣裡自然不可能只派這麼點兒人來查案。
事實上,此時駐紮在南新莊的衙役、白役、幫閒,加起來足有二十幾個。
「不必了。」
趙班頭想也不想就搖頭道:「王瓦匠方才說的也有些道理,沒準就是因為去的人太多,邪祟才不敢露面的。」
那衙役點點頭,轉身匆匆而去。
另外一個衙役則是走到床前,小心扶起李秀才,準備將他背到外面。
「慢著!」
趙紅玉見狀,急忙攔下了他,疑道:「爹,您真打算帶李相公去六里橋?可他眼下……」
「正因為他變成這副模樣,才更不能耽擱下去!」趙班頭打斷了女兒的話,正色道:「丫頭,你女孩家家的身上陰氣太重,留在這裡好生等著就是——放心,有爹在一旁護著他,指定出不了什麼事兒。」
說著抓起桌上的鬼頭刀,又向王守業招呼一聲:「王家小子,走了。」
這雷厲風行的,半點不給人拒絕的機會——更何況王守業一時間,也找不出拒絕的理由。
要不……
就跟他去六里橋看看?
真要能查出那怪物的來歷,對自己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這般想著,王守業就待點頭應下。
「等等!」
一旁的王瓦匠卻急了,連聲追問:「劉道爺呢?劉道爺哪去了!請他老人家出手,不必帶個毛頭小子去強多了?!」
「那騙子是你請來的吧?」
趙班頭嗤笑一聲,不屑道:「恁娘的,拿幾張薑汁兒畫的破符,就敢騙到我閨女頭上來!要不是為了給姑爺積福,老子早把他鎖回縣裡,跟吳瞎子、周麻姑一起吃牢飯了!」
說完,順勢大手一揮手:「行了,你這老糊塗也別跟去了,淨特娘的給老子添亂。」
王瓦匠哪裡肯依?
當即就要跪下哀求,還好王守業手疾眼快,及時扶住了他。
「爹,您這是做什麼?」
王守業故作輕鬆的笑道:「有趙班頭護著,我還能有什麼危險不成?您就安心在家等著,說不定我回來的時候,就什麼都想起來了呢。」
王瓦匠愁容滿面的還待說些什麼,趙班頭卻早等的不耐,直接拿鬼頭刀逼退了他,不容分說拉起王守業就到了外面。
馬彪此時已將馬車牽到了胡同口。
見那喚作三立的衙役背出了李秀才,他急忙迎上前,合力將這『老白臉』抬到了車上。
等安置好了李秀才,二人又急忙下車來請趙班頭。
趙班頭卻搖頭道:「三立,你和王家小子在裡面守著姑爺,我陪馬彪坐在外面就成。」
兩人聞言皆是一愣,但也沒有質疑什麼,而是轉頭吆喝催促著,讓王守業第二個上了馬車。
這要換個渾渾噩噩的,說不定還以為是對方體諒自己『大病初癒』。
但落在王守業眼中,卻是疑心頓起。
這架勢……
像是在防備自己半路逃走?
可自己方才明明已經答應了,又怎麼會中途逃跑呢?
難道說,這裡面還有什麼不可告人的貓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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