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四五天再見到福順,沈濯不由失聲笑了出來:「順叔,万俟伯伯剋扣你的口糧麼?怎麼憔悴成這個樣子了?」
忙命人去跟廚房說一聲,燉一鍋人參雞湯來。
春柳抿嘴笑著遞了一盅熱茶給福順。
福順一邊一口飲干茶水,一邊笑對沈濯道:「我們跑外差的都這樣。小姐不用忙,我怕自己流鼻血。」
說著,卻看了周遭一眼。
春柳會意,留了玲瓏沈濯身邊,自己且走到了抱廈門口,警覺地看著四周。
福順壓低了聲音,正色道:「縣令大人悄悄派了三撥人出去查訪了。因是陳年舊事,所以查起來很難。我被縣令大人分派去查那幾個遣散回老家的人,卻發現,還有人也在查此事。」
沈濯眉一挑:「族裡的人?」
福順微微頷首,嘴角一勾:「淨之小姐要不要猜一猜,是誰在查?」
沈濯看著他輕鬆的表情,心中一動,面露喜色:「難道是小太爺?」
福順輕聲笑了起來,深深點頭:「看來那天那個車夫嚷嚷的那句話,直直地戳到了小太爺的心裡。小太爺回去就立即令人清查家中老僕和妾室去向,半夜就有人直奔卞山,第二天一早,還有人以回鄉探親的名義,去了太湖對岸。」
頓一頓,福順眼中精光一閃,「而我要去的地方,恰好就是太湖對岸!」
沈濯忙問:「結果如何?」
福順冷笑:「一無所獲。」說完,卻仔仔細細地盯住了沈濯。
沈濯臉上異彩流溢,低聲喝道:「這就是最大的收穫!」
福順簡直對這個小姑娘佩服得不能再佩服了!
玲瓏懵懵懂懂的來回看著兩個人——什麼啊?聽不懂嘛!
沈濯激動地站了起來,在小小的斗室里來回走動:「這就說明,當年那些人,不是被遣散回鄉。而是被趕了出去之後,要不然直接滅了口;要不然,就因為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情,避禍他鄉!」
福順肅然頷首:「正是!縣令大人也是這個意思。只是,」說到這裡,他有些挫敗地皺起了眉,「若是那些人一個都找不到了,此事,可不好辦哪!」
沈濯微微一笑:「不急。你們才來吳興幾年?小太爺當年能以一人之力,否了老族長的遺言,強把族長之位爭到長房;如今連怒帶疑,一出手必定是雷霆萬鈞,一擊必中!所以,咱們且等著看就好!」
殺子之仇,焉能善了?!
沈恆能把吳興沈氏興旺到今天的模樣,自然有本事找到人證物證,把當年的事實真相查出來!
福順聞言精神一振,忙道:「淨之小姐所言極是。我這就回去告訴縣令大人一聲。」
沈濯含笑留他:「也不急在這一時。明日我要出去,九兄和成叔都不方便,不知道順叔能不能陪我走一趟?」
此事,不能瞞万俟盛太久。
明天既然是揭鐘的一趟,那不妨讓福順跟從。
也算是變相地,給万俟盛一個交代。
福順雖然有些莫名,但想到那兩個被万俟盛送來陪伴沈濯的人回去提到的「漫山遍野亂跑」,心中也是微微一動,點頭道:「如此。我也歇歇腳,吃點東西。一會兒回城告訴我們縣令大人一聲兒,明兒一早過來。」
沈濯又安撫了兩句,順便再指點一聲:「小太爺家的人,幾十年間換了個乾淨。德孝爺家卻未必,你們若是能把手直接伸進他家內宅,那事情就好辦多了。」
福順又是一愣,心內不由得一顫:二小姐這是不打算放過沈潔了……
……
……
翌日清晨,福順颳了臉、換了新衫,精精神神地出現在別院門口,坐在馬車上靜候。
沈濯出來,一見他便笑了起來。
玲瓏跟在旁邊,打趣道:「我們小姐特意挑了家常舊衣裳穿戴,順叔卻跟新郎官兒接親一般,這可如何是好?」
沈濯看一看自己身上月白色的深衣,笑道:「我這是我們孟夫人的做派,順叔怕是万俟伯伯的吩咐?」
福順笑著點點頭。
曾嬸在一邊,有些莫名,不過卻也不吭聲,只管將手裡的包袱仔細拎了拎。
那裡頭有一個扁長的檀香木匣,是沈濯一早珍而重之地交到她手中,讓她一定要保管好了的。
福順看著三個人上了車,心裡頭有些激動。
自從他跟著万俟盛來到吳興縣,他就奉命悄悄地查訪一位「北渚先生」的下落。
可是,卞山余水之間住著的人,十個有八個是沈家的人。
而吳興沈氏的小太爺沈恆,早在六七年前,就發下話來:「嚴禁沈氏族人尋訪查探北渚先生的蹤跡。」
万俟盛很無奈。
因為這個北渚先生,即便是找到了,他也並沒有將其引薦給朝廷的意思。
只能悄悄地找。
所以這一找,就找到了現在。
可是如今,沈濯明示暗示,等於是告訴了万俟盛:她找到了北渚先生,並且打算前去拜訪。
沈濯再怎麼樣聰慧狡黠,也不過是個小女孩子。
如果讓自己見到了北渚先生,將縣令大人的致意送上,未必北渚先生就一定會選沈信言!
福順有點走神,馬鞭敲在馬臀上便有些沒輕沒重。
高頭大馬唏律律一聲,不耐煩地甩了甩頭,擺了擺尾,馬蹄跳了一下。
恰好旁邊一個路人經過,嚇了一跳:「做什麼?!」
福順回神,忙拉了拉韁繩:「吁~~~」
車簾挑開,沈濯端坐在裡頭,玲瓏便問:「怎麼了?」
福順有些尷尬:「呃,沒注意,差點兒撞到人。」說著,跳下車轅,且對那路人抱拳躬身:「先生,抱歉了。可傷著沒有?」
沈濯微微偏頭,看向那路人。
那人顯是進過學的,一身闊袖襴衫,又披著一件半舊的棉氈斗篷,束髮在頂,卻插著一根竹枝為笄。
那人開口,倒也有禮:「沒碰著,無妨的。」
福順鬆了口氣,直起身子,就想走。
沈濯輕輕蹙眉。
這可不行。
果然,那人一看福順竟就要走,不滿起來,發話道:「你們富貴人家出行,車馬粼粼的,怎的不多帶幾個護衛?萬一傷著了路人,遇見那脾氣不好的,也好防著被人家大拳頭打一頓!」
玲瓏本也以為就要走了,車簾已經放了下來。
沈濯聽見這話,卻忍不住噗嗤一笑,命:「曾嬸,下去恭敬致歉。那位先生明快,必不受財帛賠禮,因此,你須格外鄭重。」
曾嬸答應一聲,挑簾下車。
福順這時候已經滿臉通紅,忙攔著曾嬸:「此事因我而起,怎能讓小姐賠禮?」
沈濯在車內微微提高聲音,道:「順叔疲累,一時走神在所難免。這幾個人里,我是主,你等是仆。有錯都在我,這是天經地義之事。」
曾嬸已經含笑對那人屈膝萬福了下去:「先生莫怪,是我等的錯。先生高義,還望海涵。」
沈濯的幾句話那人都聽在耳中,滿意得很,因點頭道:「你家小姐是個明禮之人,極好。無妨,你們清早出門,必是有事,不必為我這一件耽擱了。請便吧。」
沈濯聽見他評論自己,眨了眨眼,微微側身,面對車外,欠身道:「多謝。」然後坐直,仍舊端莊肅穆。
玲瓏眨了眨眼,不明白。
曾嬸上了車,福順安安靜靜老老實實地趕車,再也不敢走神。
那人則在路邊看著馬車的背影出神,口中喃喃:「吳興縣何時有了這樣大氣的女子?我怎的不知?」
車內,玲瓏扯扯沈濯,眼中疑問。
沈濯嘆口氣,瞪她,還得解釋:「那人既然出聲誇我,出於禮貌,我和曾嬸都應該謙辭一番。可車簾挑開時,我看見那人的棉氈斗篷上有一個小小的洞。這說明那人尚未成親,否則,他娘子一定會替他縫補。
「這種才高氣傲的書生文人,口舌又格外便給,加之未成親,性子肯定格外孤介。所以,我不能見他。
「但這種人,若是只由曾嬸謝他,那曾嬸就須得有世家大族管事媳婦的風範。可曾嬸偏偏又沒有。」
曾嬸臉上一紅。
沈濯含笑去握了握她的手,示意不必多想,又接著道:「所以我便用了這個法子。咱們雖然在車上,但聲音是如何發出來的,聽者都能聽得出來。我面向他,端正欠身,然後道謝。他一定聽得出來我的姿勢。同時,我不給後綴,不道先生二字,便是不給他回口的餘地。你看,那人是不是也聰明得沒吭聲?」
玲瓏擰著眉聽完了,又琢磨半天,搖搖頭:「不明白。」
沈濯一噎,白了她一眼:「笨蛋。」
但曾嬸和福順卻都聽明白了。
一個讚嘆於淨之小姐的急智,一個敬佩自家小姐的禮儀規矩,都嘖嘖不已。
馬車一路搖晃,上了山。
雲霧之間,翠竹環繞,山溪潺潺,叮咚作響。
山坳深處,在竹海的遮掩下,有一座小小的庭院,竹籬茅舍自甘心。
走近去,院子外面,防君子不防小人的竹架子門上,還有一塊老楊木刻的匾。
上書兩個大字:「山家」。
沈濯扶著玲瓏的手,從車上下來,站在院門前,抬頭看匾,嘴角噙笑。
北渚先生,久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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