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退兩難之間,漆黑深邃的海底泛起幽幽冷光。
先是夜叉們的反應變得不自然,隨後白涯與祈煥也注意到了這奇異的光。光是清清冷冷的,呈現一種螢火似的藍色,愈發強烈。夜叉變得暴躁而驚恐,毫無規律地在海中來回遊動著,不再攻擊他們,轉而在短暫近似錯亂的反應後沖向那團藍光。
藍光的範圍在上移,周遭整體的光感通透了起來。隨著光線的緩緩抬升,他們逐漸看清了光源。這視覺效果並不刺眼,因而兩人能夠清晰地看見,一種金色的長兵被人攥在手裡。但那並不是君傲顏,而是其餘的夜叉,傲顏在他旁邊與其餘的妖怪撕打。有時她奪過了那個兵器,有時又會被搶走。那兵器簡直像一個餌,周圍簇擁著一大團爭搶的魚。在上升到一個有把握的高度後,二人也游過去加入了搶奪。
白涯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個長戟。在君傲顏奪過它的一瞬,她將長戟飛快地拋向二人。戟的投射速度很快,划過一道金色的尾跡。白涯伸手一抓,居然被兵器帶著滑行了一段距離。他切實地摸到它——堅硬,粗糙,同其他專屬於夜叉的兵器一樣。直到現在他們也不清楚那是什麼材質,只覺得像是粗略打磨的天然珊瑚。而這一根很長,並且筆直,比起其他兵器的粗礪外表它相對光滑。世上真有這麼長而堅實的珊瑚麼?它通體勻稱,呈現一種趨於暖金的顏色,唯有上端約一尺長的部分,衍生出兩條不大對稱的分叉,像樹枝。它們的末梢都被打磨得很尖銳。在分叉處,有一顆藍色的礦石鑲嵌在長戟之中。
他還沒來得及打量那寶石,忽然就被身後的一個信徒奪走了。追上來的祈煥很快與他打作一團。在這不知多深的海域,簡直亂成了一鍋粥。三人極力與一群敵人周旋,迂迴。有人受傷了,血很快在水中散去。他們遠遠看到幾個巨大的魚影。祈煥的第一感覺就是鯊魚,後續的輪廓沒有證錯他的猜想。實際上鯊魚不該是這麼快就能被引來的,或許是更早時有人受傷,血的氣息將這些不速之客從百里之外召喚而來。
很好懂的道理。畢竟他們三人的身上早已在不知不覺間出現太多傷口。雖然除了君傲顏脖頸上的幾道都不算嚴重,可繼續泡在水裡,很可能會增加風險。
好消息是,鯊魚並沒有襲擊他們。那些滿口獠牙的水生猛獸,將所有人都層層圍繞,不斷打轉。信徒們感到欣喜,他們堅信這是海神在庇護他們。這樣一來,他們的作戰更加勇猛了。推搡,撕打,無需武器僅憑數量在特殊情況下對人造成的傷害有限。祈煥很擔心君傲顏那嗜戰的本性爆發出來,將那些村民也傷得體無完膚。這些鯊魚大抵是受夜叉指揮,一旦失控不知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
祈煥忽然意識到,君傲顏的傷口,還有部分夜叉身上的裂痕,與鯊魚的鰓如出一轍。
此時,匯合的三人有了一個不用說出口,各自也心知肚明的打算——將長戟帶到岸上。離開了水,這些妖怪的戰鬥力將會大幅度削弱。雖然不會弱到哪兒去,至少對其他人類的傷害會變得有限。更要緊的是,所有人體內足以維持呼吸的部分都少得可憐。他們粗略地估計過,人類的數量與夜叉基本持平,加起來不超過一千。君傲顏恍惚間有種錯覺,仿佛自己孤身一人騎在戰馬之上,在成百上千的敵人間來回穿梭砍殺。這畫面她聽過不止一次也看過不止一次,只不過主人公都是她那威風凜凜的父親。
而當下,她必須極力克制住那從內心裡湧起的戰意。有一半人是幾乎沒有戰鬥力的,她打的又不是入侵戰爭,自己也與那群只會燒殺搶掠的豺狼虎豹不同。傷害平民算什麼英雄?若她能像白涯一樣將他們利落地統統歸於敵人,那還好了。只是白涯現在專門針對妖怪,一時半會還顧不上信徒們。何況他那副樣子,也不會有人會主動招惹,除非長戟落在他手上。
忽然間,有個女人從後方死死勒住祈煥的脖子。他一時間無法呼吸,胃裡的空氣堵在肚中,臌脹難忍。加之先前尚未消散的苦痛,他很難作出反抗。傲顏見狀沖向前去,飛快地與祈煥擦肩而過,從身後殺了個「回馬槍」。陌刀砍在那女人的手臂上,她鬆開了手,表情痛苦又猙獰。按照君傲顏的感覺,女人被傷到了骨頭,若再不上岸則必死無疑。她確乎是退縮了,想要往上游去,卻被重重鯊魚阻攔了去路。
祈煥也很緊張。夜叉莫不是要用鯊魚「處理」背叛的信徒?不過,它們並沒有直接攻擊那個女人,只是顯得更加躁動不安。此時一個夜叉忽然破出人群,手持那把金色長兵。那妖怪面目可怖,頭上長著大小不一且位置不同的六隻眼睛,後腦也有一個,溜溜地轉個不停。他有五條手臂——左邊三個,右邊兩個,其中左腳還生出額外的爪子。他比其他同類要更加強壯,估計讓白涯吃了不少苦頭。現在,白涯也快速追了上來。只見那夜叉雙手攥著長戟,對準那女人用力一揮,兩道交錯纏繞的藍色熒光沖向了她,陷沒在那漏血的纖弱的軀體。
怪事發生了:那個女人不再動彈,傷口也不再流血。她像死了一樣,肢體還在神經性地抽搐,渾身慘白,像是流幹了所有的血。但他們很清楚,還沒有,人的出血量不會如此稀薄。很快,三人就注意到,從她的殘臂里流出的不再是血,而是一種煙霧似的、若有若無的半透明液體。這種液體的濃度與海水不同,所以在微光之下能被看見。
所有人都沒有了動作。信徒們大約是陷入了一種驚異之中,他們目不斜視,死死盯著這個中了什麼咒術的女人。他們的眼中沒有恐懼,相反,萌生出了一種崇敬,一種憧憬。這過於執著的病態的某種東西埋藏已久,如今忽然爆發出來,讓人類變得不像人類。也或許是長兵的存在強化了這種信念。
白涯忽然想起一件令他記憶猶新的事,如果活著回去,他要講給那兩人聽。
他曾隨父親去過一個村子,那裡有作亂的妖怪。他們沒有錢,但父親還是答應為他們降妖除魔。他做到了,龐大醜陋的妖怪被擊潰,山一樣的軀體轟然倒下,激起一片塵土。在那之後,原本躲藏的村民們忽然魚貫而出,爭著搶著拿出廚具與農具,將妖怪的屍體迅速瓦解,它絕無重新站起來的可能。那時它沒有死透吧,眼睛還會動,還會喘息,胸口就那樣劇烈起伏著,左右翻轉著眼睛,直到那幾隻眼珠子都失去神采,整個軀體都化作白骨。那場景過于震撼,像是死掉的高大的猛獸,在瞬間被密密麻麻的蟲子們簇擁包裹,頃刻間只余殘渣幾兩。父親問他們是在做什麼,一個忙著割肉的村民頭也不回地問,那還用說,填肚子了。
那日,他們飢餓的樣子過於可怖,眼裡都冒著綠光,像餓了十天半個月的豺狼。後來父子倆才知道,這便是那個村子的生活方式。他們不會搬走,因為無處可去。僅存的口糧不足以支撐他們走出窮山惡水。此地妖怪也多,有剛出去沒多久就逃回來的人說,以前離開的人沒走出去就被吃了,遺骨為證。只是很少,很少,有像是白姓父子這樣的遊俠路過,能幫他們解決一部分溫飽問題。
再後來他們就走了。過了兩年,他們還能聽到那個村子的傳言。據說山民們依然沒有走出去,還是靠那些落後的工具與偶爾幸運的幫助苟活。父親也再沒有回頭救過那個山村。
「為什麼不幫他們了?」小時候的白涯這麼問過。
「幫不盡,殺不完。我們還有自己的路要走。」
一時的幫助無法代替永久的拯救。有些東西你意識到它其實永遠無法根除時,先前伸出的援手也失去了短暫的意義。這便是白涯對這些海邊村民的印象,一模一樣。不論妖怪還是這些無法被拯救的人,殺一個殺兩個,都沒什麼感覺。
死亡就是拯救了嗎?他不清楚,只覺得其實父親順其自然的方法才是對的,自己不應干涉。只不過如今他深陷其中,不得不用自己的方式求生,用自己的方式走「自己的路」了。
之所以想到這件事,不僅是因為這兩個村子給他的感覺很像。在此刻被激發出的根因,在於那種眼神——仿佛看到救世主一般,是一種力量的見證。他們看那半死不活的女人,就仿佛看到了某種救贖,像那時的村民看到自己的父親而且可能不止一次。儘管,他們或許還能意識到,她曾經也是他們中的一員。
而他們每個人都能有這個機會。
有機會變成這樣。
這樣——
所有的夜叉都安靜地懸停著,閉著眼睛,雙手合十,就好像他們才是一群信徒。這是某種奇怪的儀式嗎?那女人的傷口快速地癒合,皮膚化為那種髒兮兮的顏色,並且浮現出了凹凸不平的棘狀突起。手指間生出蹼,肩背上豎起鰭。她的長髮開始脫落,牙齒也是,被尖銳的獠牙頂替了,像那時的老者,且更甚之。
「光污染」傳染了,很多先前受了傷的人,忽然也翻了白眼,開始抽搐起來。
就在那一瞬,白涯忽然開始懷疑童男童女作為「貢品」的定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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