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香神乾闥婆大人嗎?
幾人悄悄傳遞著眼神,儘管讀不出太多東西,卻實實在在能看出彼此的猶疑。並非認為香神不該是這個樣子——他們並不知道香神本該是何等樣貌,只有柳聲寒,在過去的祭典與儀式中見過幾面。這如出一轍的不確信感,更多來自於輕易跨進一個曖昧不明的空間,如此簡單就見到所謂的神明。
簫聲不知何時停了。短暫的寂靜由柳聲寒終止,她自如地向那位香神大人行禮:
「恕我等驚怔。我的友人能一睹教主大人尊容,是未加妄想之事。深夜來訪實屬唐突。聲寒前些時日曾進奉為您所繪之像,不知教主大人可有賞眼一看?」
「不必多禮。」
香神早放下了玉簫,倚在王座上隨意地一揮手。他嘴上這麼說著,話里的倨傲卻不少:
「是你的畫作?國君確實把那畫呈給我了,走筆著色尚可,不算太呆板拘泥。雖然是塵俗工筆,打眼一瞧,姑且算有本教主三分意韻。你不是我教教眾,也並不常見我,畫像能有那般水準,也算是值得肯定吧!」
其餘三人大約都不懂作畫,不知她的作品究竟算什麼水平。只是光憑這香神指點江山的姿態,就足以讓他們一陣氣結。厲害什麼勁兒呢?你又不是畫神。
作為被評價的當事人,柳聲寒依然很是恭謹,對香神再一次欠身:「拙作能得到您這種程度的認可,已經令在下倍感榮幸。我向來偏好清雅不凡的事物,從北方大陸到九天國度,也算看過些壯美山河、奇詭花木、百相眾生,可從未有機會窺探描摹神明風骨。如今一見,當真是出塵俊逸,威儀赫赫。只是遺憾人世間竟然不曾有傳神畫卷,當初落筆太過笨拙只希望教主大人,能給在下一個彌補遺憾的機會。」
「哦?」
香神饒有興趣地哼了一聲,至少看起來,這番言辭或多或少取悅了他。
「您倒是說說,怎麼個補法兒?」
「我肉眼凡珠,只好向您求些取巧的法子。您一定知道,人與神,各自的血,都具有別樣的靈力。作畫時取些血,入墨點睛,描唇勾齒,能引人神態入畫。我想借您神血一用,暫時取回拙作,加以潤色。」
祈煥微微側目。憑他那半吊子陰陽術,他也記得血的種種特殊功用。若說柳聲寒或香神不清楚這些,怕是沒人敢信。也許她真的只是想完善一下畫像,正如她為君傲顏解毒,沒有要求什麼回報。或許,她要進一步博得香神的好感?傲顏猜不出她與香神的關係親疏,判斷不出這番話算不算冒犯,也不敢評判。只有白涯誇張地轉頭盯著她,一副「就憑你?你在開玩笑吧」的驚異神情。
意外的是,香神大人沒有拒絕。其實他們大概也沒辦法在香神眼皮子底下,拿他的血做文章。他只是說,擇日不如撞日,那就在這裡改吧。
柳聲寒並不驚訝,她早有準備似的,當場從袖間取出一支筆來。白涯站得靠前,順勢覷了一眼。它做工考究,筆頂和筆斗有精巧的裝飾。整個材質也和他見過的都不同,筆桿子透亮,青藍色,絕對不是木質,他懷疑是某種青玉。晃神間,香神也支使僕從,在一旁擺下案幾,鋪開捲軸。一名侍者捏著銀針走近王座,捧起香神的手,輕輕刺破他的指尖;另一位以硯台接下幾滴神血,端去和墨研磨。他的手指肉眼可見地癒合,一振衣袖,微笑著伸手示意柳聲寒,可以過去作畫了。
無論柳聲寒原本有沒有其它打算,此時也只能如她所說,拿那血來改畫罷了。祈煥和君傲顏都忍不住朝她那兒直瞄,或是好奇,或是莫名的擔憂;然而畫卷被柳聲寒的衣袂擋了大半,何況憑他們本就看不出好賴。白涯深知這一點,他乾脆沒有去打量,反而盯著看似無所事事的香神。後者一副坦然的神態,幾乎未在意柳聲寒的舉動。大概,他也有十足的把握,這方寸之間,柳聲寒除了對她的畫,並不能對別的人或物做什麼。
柳聲寒改得很快,沒一會兒,她便直起身,將畫像交給上前的神使。香神信手接過來,上下端詳兩眼,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看出了什麼不同。
「不錯,神韻更足了。寒暄也差不多了。」香神挺直背脊坐正了些,探究地盯住柳聲寒。「你深夜到訪,大費周章,說是要觀我容顏,完善圖畫,勉強可謂無可厚非。只是你並非我信眾,不知是哪位教徒,向你傳授了進入香苑之法?」
「原來教徒知曉入內之法,我倒是枉費周折。」柳聲寒垂斂眉眼,清清淡淡地說著,應對自如,「我一向喜好鑽研,略知香草藥理。能成功進入此間,亦有幾分誤打誤撞。在下與教主大人,想來有些許緣分。您若不信,在下可以回自己的容身之所,將先前研習留下的材料作為證據,獻給您判斷。」
另外三人低著頭,目光悄然掃過柳聲寒。他們不記得,在那間簡陋的木屋中是否真的有相關的材料。也許在她的屋裡?或者其實根本沒有這麼回事,是她臨時胡謅出來糊弄神的?她有這個膽子?而他能信?看這副自然而然的樣子,他們也快要信了。
「好,好一個緣分。」香神撫掌一笑,「證據就不必特意去取了,我知您於此涉獵頗廣,不然我與國君也不會勸說您加入我教了。這回事,您考慮的如何了?」
「倒也並非憑我一己之力。」柳聲寒沒有正面回答,「是這些個友人對我稍加提點,我才悟出來的。他們雖不是深諳花草藥理之徒,卻個個身懷奇技,不論武藝還是腦力亦或是陰陽術,都有過人之處。」
「是麼?你們幾人也是勇氣可嘉,自己試出門道,結伴前來見我,委實都不容易。想來你們不單單是搭夥送禮的吧?有什麼願望,說出來聽聽?」
這話姑且能湊合著理解成神顏大悅,也算終於聊到了點子上。柳聲寒為幾人簡單複述了他們的來歷,以及尋到香神這裡的目的。香神頻頻頷首,最終說道:
「你們的願望,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於我而言,給你們助力是舉手之勞。只是,你們在我香陰教的國度待了幾日,應該知道獲得幫助需要什麼。你們不是我的信徒,本教教義不能套在你們身上;身為教主,我又不能違背我教宗旨,無故便宜外人」
他刻意拉長聲音,祈煥腦子轉得快,脫口道:「你要我們加入你這香陰教?」
「入教是前提,也是換取幫助的代價。不管你們的目的是否達成,作為教徒,任何時候只要付出努力,你們想要的一切都將隨我的賜福降臨,無論金珠美玉、聲色犬馬、利祿功名。本教興盛至今,早不再隨意招納江湖閒散人士了。近年來,難得有人入我法眼。也算我看在你們不辭辛勞」他看了看柳聲寒,「畫也不錯的份上,與你們行個方便。」
這當然不可能。別說國母已經提點了他們,香陰教沒有表面上那麼慈憐良善,幾個人行走江湖這麼久,對此類不明教派團體多少有顧慮。更何況九天國是個古怪的地方,在這兒可不再是人打著神的幌子騙人,神親自下場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兒,難保眼前這一個不在其中。
祈煥倒是看得開,或說無甚所求,也就不大有所謂,而柳聲寒即使有什麼念頭,也不會當著香神的面,對兩個確有目的的人說起。白涯瞥向君傲顏,她微低著頭,沉吟不語,顯然是既不想屈從於可疑的信仰,又不甘錯失尋父的機會。他倒是有別的問題。香神還笑吟吟地看著他們,等待答覆。
白涯直言:「我們不是您的信徒,沒法對您無條件地信任。我且問您幾個問題,希望得到有誠意的回答。」
「講。」
「您是『香神』?」
香神抬起眉毛:「如假包換。怎麼,你不信?」
「那就好。」白涯點點頭,沒等香神說完,自顧自陳述下去,「我父親之所以願意到這鬼地方來,目的和您有些關係——他要尋返魂香。您是香神,他怎麼都得想辦法找到此地。聲寒剛也說了,他的一隻手是刀刃,你見過一定記得。」
他仔細觀察著香神的面孔,只覺得神色莫測,不知是心無波瀾,還是自己多慮。
「求返魂香的人不少,也不算太多。手部接刃的,是會讓人過目不忘。不過本尊至今還沒見過這樣的人。」
漫不經心的答覆,答案是否定的。白涯心裡有些失望,面上沒有什麼表現,只是繼續問下去:「那麼君姑娘的父親——和這位並不相像。年過半百,樣貌普通,但有軍中統帥的殺伐氣勢,也不常見。你可有印象?」
香神搖了搖頭。
「本尊不曾見過。」
白涯點點頭,不知是表示相信還是單單聽到了他的答覆而已。
「我不知道您說的是真是假——堂堂香神,我先相信您不撒無意義的謊。既然您沒有見過,我也不知道您能為我們提供什麼幫助。我們想借用您與您手下及教眾的力量。要麼也不多勞煩,您給予我們那個什麼什麼認可,再或者香爐直接借我們用用,我們繼續週遊九天國,靠自己去找也是個辦法。」
那一刻香神的眼神似乎變了,但很快恢復原樣。
「本教聖物豈容你們凡人窺探?」至少他現在看上去不以為然,也不以為忤,「至於其它,沒有不同。想要獲得這些,依然需要你們成為我的信徒。或者」
說到關鍵處,他又停下了。白涯皺著眉重複了一遍:「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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