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年的好酒都被挖了出來。儘管幾人再三推脫,還是架不住山民的熱情。過了大概一個半時辰,豐盛的夜宵就被盛了上來。熱氣騰騰,有葷有素,花里胡哨不像是這窮鄉僻壤能有的東西。君傲顏擔心他們沒有餘糧可吃,熱情的山民卻讓他們儘管敞開肚皮,不用擔心。
有段日子沒沾正兒八經的葷腥了。路上能抓到的野兔狍子,還有其他不知名的看上去可以吃的動物,都是乾巴巴的,沒什麼料味。這山村雖然窮,糖鹽油醋多少還是有的。方才活動筋骨的幾人終於朝著肉伸出手,試圖靠食物來回復體力。
唯有白涯,坐在那兒一動不動。從剛才到現在,他最多只是吃了點菜,喝了兩碗湯。他陰著臉,心情看上去捉摸不定。祈煥嘴裡還咀嚼著一塊筋道的肉,不知是什麼部位,已經沒料味兒了,又沒法全咽下去。他將肉擠到舌的一邊,又拿手肘捅了捅白涯,問道:
「尋思啥呢,吃啊?沒手啊。你就不餓嗎?」
「這是鮮肉吧?」白涯眼裡帶著疑慮,轉頭問旁邊的一位阿婆,「什麼肉?咱們村不敢這麼鋪張浪費吧。」
阿婆牙口不好,只是嗦著一根孫兒啃剩的棒骨,嘗個味。阿婆慈祥地笑著,回他說:
「就是你們殺的妖怪呀。」
祈煥感覺這口肉忽然就燙嘴了。它正巧卡在嗓子邊,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祈煥用力咳嗽了一下,將那團柴了的肉吐到地上。有個小孩忽然鑽過來,捉老鼠似的一把扣住那塊肉,生怕有人來搶。他猛抓起來塞進嘴裡,立馬跑得沒影了。祈煥一陣噁心,不知是因為這孩子的舉動還是肉本身的原因。他不是唯一一個吃了吐的。君傲顏一手還拿著骨頭,聽到這話,愣了半晌。她只覺胃裡翻江倒海,忽然就撂下骨頭衝到一旁的小樹林嘔吐起來。又一個小孩從桌下冒出頭,伸手偷走了她的骨頭。
「啊,這不合你們胃口嗎?」
「沒、沒事,就是有些吃不慣。可能太久沒沾葷的,一下子吃太猛」
祈煥猛擺手,半晌才從牙縫裡擠出字來。他的喉結還在不停滾動,竭力要把翻湧到喉嚨口的嘔意咽回去。他含含糊糊地又問了一句:
「這你們就,呃,平時都、都吃這種這種肉?」
其餘人心裡也想著,寧可是理解成這種妖怪,在不成精的時候就列在這村子的菜譜上。可惜,這點僥倖很快就被擊潰。阿婆猶自吧嗒著嘴兒,話說得輕描淡寫:
「是嘞,這些妖怪啊,平時老來村子裡,要麼就在附近轉悠。也見過它們吃人,可有的時候呢,屍體就丟在那兒,這是拿咱們尋開心,隨便殺一殺,跟老爺們打獵似的。有的人受不住跑了,依我說,一出去骨頭都給啃沒了,還不如撞上找樂子的妖怪,村里還能給收個屍。它們殺人便殺好了,光景好的時候,這妖怪咱也能殺著一個兩個,沒啥大不了。大家搶著分吃了,還指不准就有誰有福氣呢。」
「福氣?」
以妖怪開葷是什麼福氣,這村子窮成這樣?
祈煥下意識地看了一眼白涯,他想起一個故事。君傲顏和柳聲寒大概沒有聽過,而他頓時給勾起了不好的回憶。此時回憶的主人沉著臉,面色奇差,下一秒就要發作似的。阿婆沒有注意,她四下睃了幾眼,湊近了他們招招手:「咱村子在這地界,得算是下等。可吃了妖怪肉,要能生出些神力來,那可就大不一樣了。偶爾逮著個大妖怪——喏,就像這一個,平日裡老從村里要來女人去吃,身上的神力鐵定比小妖怪多。能多撇口湯喝,這機會也難得。誰不想往上頭爬爬,做個上等人咧?本來村子也下了陷阱,都是看天吃飯的把戲。虧得有你們來,送了個大福分,也算為咱除了一害。」
她朝桌上的肉食努了努嘴。
他們又想吐了。白涯鐵青著臉,他仿佛回到了少時蠻荒的山村,面對窮山惡水饑荒的人們。而此處的人甚至不是因為飢餓,是為了在他看來一派胡言的謠傳。「荒謬。」
「妖怪食人能積攢妖力變化人形,確有其事。可人吃妖肉能有妖力,實在是未曾聽說。」就連柳聲寒都微微搖頭,流露出不敢苟同之色。
阿婆皺巴巴的老臉上擠出個哂笑,她的語氣很和藹,藏著一絲優越與深信不疑,如向無知的幼兒耐心解釋常理:「這山裡頭的事兒,你們不大清楚。可這村子裡呢,就有那麼個得了好處的。你們看,就前頭亂跑那娃崽,白頭髮的,別看他沒爹沒娘,在咱這可算個角色。當初他娘一氣兒生了他和他妹,餓得沒奶,愣是偷妖怪的奶給倆娃兒奶大了,孩子眼睛都變了色。你說尋常人哪兒有綠眼睛呢。等大了可就不止吃奶了。村里那時還不曉得妖怪的好,打獵分肉更少,她男人早沒了,別說是輪到她,不去搶她的,都算是額外開恩。家裡兩張嘴餓啊,嗷嗷地哭,那當娘的沒法,三不五時,去打死的妖怪身上割肉。」
祈煥偷偷瞄了一眼白涯,後者似乎有些愣怔。這樣的事情無論在什麼時候、在哪裡,總是反覆輪轉不斷發生,教人無可奈何,也無法指責。但一個母親的辛酸,與一個村子的怪誕,究竟是如何聯繫上的?隱隱間,答案在每個人心中呼之欲出。放眼望去,這露天的家家戶戶拼湊的長桌上,原本喜氣洋洋的氛圍轉眼就變了。在他們兩人看來,這就像是一群異界湧來的餓鬼,禿鷲般貪婪地用尖利的嘴撕扯著新鮮的屍體。
「沒成想,倒讓她歪打正著——後來女娃兒餓死了,不知埋了哪去。男娃娃給她拉扯大了,身板比別的好小孩都要結實,妖怪似的活蹦。有人瞅見過他偷摘人家果子,在最細的樹杈上踩著,穩健得不像話。小小一個人兒滑溜得泥鰍一樣,主人家好不容易給他逮住,想給些教訓,沒成想,倆人都按不住他,一不留神就讓他掙脫了,蹦上房頂狂奔過去,平地一樣順溜。他娘倒也是管的,聽說是訓過了,改日大晴天上門與主人說,次日天要大變,得把果子護好。她說這算賠禮,給人罵了一頓趕走了。沒成想,隔天真是妖風邪雨的,快把那家樹都吹折了。主人家這才信了一半,村里遇見向她討教,才明白是那小崽子說的。自那以後他又說過幾回天氣,嘿,一說一個準兒。」
他們都靜靜聽著,可內心多少不是滋味。姑且不論這種力量的來源,是否真的是取食妖怪的肉;即使這一切都是真實的,為了追求力量,便要使自己向妖怪靠攏麼?
君傲顏想起夜叉不祥的海域,還有自己再回憶時無比抗拒的、在海底如魚得水的舒暢。她曾感到自己一身輕鬆,遠離了纏身病痛,充滿力量;也見識過夜叉有多麼力大無窮身手矯捷,甚至刀槍不入不死不滅。可當她看到那樣一種怪異與病態的扭曲力量時,只覺得作嘔,只想反抗和逃離。這些人呢,他們沒有看過任何不祥的徵兆嗎?這樣想著,她便問了出來。
「不吉利的事呢,也不是沒有。」阿婆大概說得嘴裡沒味兒,挾了塊肉皮慢騰騰砸巴,看得她不適地別開頭,「那倒霉孩子,整天上躥下跳,想一出是一出,誰也弄不懂在折騰啥。他和別家的娃娃都不一樣,湊都湊不到一塊,一看就不正常。你們是沒聽過,那孩子神神叨叨的,老聽他自個兒擱那說著什麼,問了,就說在和死人講話。有時候給他蒙中了村子知道的人,去問那些人對他說了啥,倒也說得一板一眼,像有那麼回事。我們尋常人也不明白,多長個心眼,防著便是。」
她啐了一口,稀爛的皮黏連著枯黃的毛髮砸在地上,沒有半點聲響。
「有他娘管著倒是罷了,現在也麻煩——他娘有回進山去了,沒再回來。能是咋呢?鐵定是死了。留下那小東西,現在也十來歲了,沒人敢管他,要是給纏上了,惹來報復了,哪個受得住?只能好聲好氣給他講,他現在也就是半個妖怪,是最下等的那一類。他能待在村里,是大家忍他、容他、護著他,他也就別到處亂跑,給大家惹麻煩。這麼糊弄著也對付了兩年,以後呢,誰說得准。還得是村里再有人也撞個大運,能制住他才算好。」
幾位外鄉人一時說不出話,都在彼此臉上看出了顯而易見的反感和排斥。打心底里,他們還是不信這個說法的。那孩子的身體也許是過多了苦日子打熬出來的,要麼也可能父母本就是體魄強健之人。若說預測天氣,他們幾人行走江湖久了,多少也能做些推斷。
至於見鬼通靈一事,就更好解釋了。自小沒有夥伴,孤孤單單地長大,又有親人過世的刺激,一個孩子的性格哪能不出點問題呢。更何況失去親人之後,被這些村民偏見以待,防妖怪一般提防,也該被防成「妖怪」了。
自然,這些和村民們的想法一樣,依然是各自根據有限的信息進行的主觀推測。九天國一切水土風物,都和他們所熟知的不同。即使柳聲寒了解的也更多是香積國周邊一帶而已。這座疑團重重的礦山,是否真的有什麼力量影響著此地的人和妖怪,並不是他們能說了算。
要想弄明白此處妖怪的事情,想必問本地的妖怪,總會更靠譜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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