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涯本想過,一國之君的住所,也許會集中體現舉國上下的珍寶財力。不說多麼富麗堂皇,也該正經氣派些。不過,他們走向正殿的道路上,看到的建築依然是奇異的拼裝模樣。
只是在宮廷侍衛們的映襯下,這宮宇樓閣不再使人感到可笑了。
如若說武國的王城是白涯所見識的一切王權核心中,最為樸素簡單的一座,它卻也同時擁有著他所見識過的最為肅穆的氛圍。隔上三五步,便能看見全副武裝的護衛,軍容整肅,裝備與儀態都像一個模子倒出來的。輕甲與利刃的森然寒光映著材質混雜的樓台,將滑稽感沖淡大半,而軍旅一般森嚴的氣息取而代之,撲面而來。
這守備一路蔓延至大殿,一致的兵甲姿態稀釋了守衛們本身的不同。可一踏進殿內,白涯依然在一群修羅與妖類中,敏銳地挑出了一個人類的身影。君亂酒竟是駐守在王殿之內,王位周圍。看樣子,他在此地地位頗高。白涯不知這是否意味著他的立場也已傾向於這個國度,可無論如何,在確立他的身份與國君的態度前,他身居高層的事實只使得貿然相認的風險有增無減。
說到國君
一開始,白涯的注意力甚至沒有集中到國君身上。當他從君亂酒那裡移開目光,最先吸引他的,是潔白的王座。它與他所見的武國造物都大不相同,通體皆白,似乎有複雜的紋路,作為一處座位而言,很是繁複宏偉,傳遞出權位的震懾來。那顏色也有古怪之處,白得太徹底,卻無有一絲光澤,呈現出純淨而空曠的效果。相較於宮內陳舊的氣氛,它似乎在發光。
這純白的底色像在色彩混雜的屋子裡剮出了一窩空洞,開出了一張畫布,可畫布上描繪的人影,相較之下又不那麼威武。國君有一頭蓬亂的暗紅長發,盤虬地向四周伸張,如這片白色之上,以乾涸枯血點染的烈火。離得近了,能看見那面龐筋肉分明,昭顯他修羅的身份。那身材與周圍侍衛相比卻太嬌小了,白涯本以為國君會是一眾修羅中最為高大雄壯的模樣。
與王城嚴苟的氣氛不同,他並不是正襟危坐的,倒是姿勢豪邁地叉著腿,一手支著腦袋,凝眉俯瞰走近的訪客。活像軍中悍將穩坐帳內,壓抑著不耐,接見文臣來使似的。他一開口,是朝著將二人帶來的護衛的,顯然無甚敵意,聲調卻也硬邦邦的。
「行了,就帶到這兒。」
這聲音
白涯不由得多看了國君兩眼,即使明白倘若自己沒有聽錯,她果真是一位女王的話,這打量頗有些不合禮數。有心相看之下,他才從對方悍勇的面孔里看出點中性來。她脖頸上還飾著道細環,也許,是這位看起來驍勇的女性,給自己的一點獨特飾物。
霜月君沒有在看她,不知是因為國君是位女王,還是他對詛咒的來源一族耿耿於懷,不屑去端詳。
他的眼神瞥在王座上。白涯不由得也望了過去,這一望,頓時沒能拔開眼。
那蒼白的王座竟然是骸骨塑立的。
不知其數的白骨,以其形狀與尺寸來看,絕不來自於任何唾手可得的普通獵物。有的像巨獸或妖異,還有的,兩個經歷廝殺的人能看得出,定然是人骨。這很野蠻,白涯只知道在故土未開化的地方,有以人的屍骨打造器物的習俗。
可它又很華美,很恢宏,像精心雕琢的、加以修飾的惡意。它白得像死亡本身,又像一種踐踏死亡的誦唱。腿骨、脊椎、各異的骨骸,交錯支棱著,如無數亡魂跪拜臣服在地,托舉起其上的王來。細看之下,這些骨頭都應是經過了精心挑揀,選出每一首喪歌中的最強音,再仔細清洗打磨。每一根都有著詭異的美感,仿若將無數終將逝去的生命凝固雕琢為永恆,結成這王朝的史詩——這王者的讚歌。
「你很欣賞我的寶座?」
女王的嗓音響起。
白涯立時從這原始狂放的衝擊里抽出心神,抬頭看向她。這位國君自帶一股威壓,卻不是嚴肅的,而是一種野性的張力。此刻,她不吝對他們展現出顯著的自傲神色來,咧開嘴角,微微揚起下頜:
「每一位訪客看見它,都是你這般震撼的模樣——如果不是更甚的話。」
她略過一旁神色淡淡的霜月君,隔空點了點白涯,又拍拍王位扶手:「這些,是我造訪這九天國以來,連年征伐斬殺的所有強敵。有你們人類,有我們的宿怨羅剎,也有諸多其他異族的強者。諸惡皆可殺,可世間惡業難消,多年下來,這王座都如此龐大啦。不過麼,即使不能列入王座,其他敗者也有他們歸屬的地方。」
「歸屬?」白涯皺著眉,下意識地問道。
「戰神殿,你們當有所耳聞。你們進入王城不久,又多生事端,想來未曾見識。若有機會,可以一觀。」女王托著下巴,目光在兩人間來回掃量。熱搜
霜月君依然沒有言語,而白涯不是沒有聽說過這場所,反倒有些疑惑起來:「我以為,那是供奉英雄的所在。」
「既是供奉,自然有供品。比起敗者的屍骨,還有什麼是獻給英雄的更好禮物?」女王抬高了眉毛,做出相匹配的頌揚的神情,「它們是王朝的基石,是雄圖的底座。當然,那些骨骸太多,只是做成基座,太過浪費了。將它們盡數砌作牆體,壘成屋樑,才算是物盡其用。打造出的骨殿,才不枉戰神之名。」
這言語與思想都太富有侵略性,白涯隱約感到些堂皇言語下的凶暴來,在心底暗罵一句。不及他細想,女王也沒有給他開口的機會,一旦闡述完自己要表達的部分,便將興趣轉向了直到此刻還沒有發聲的另一人:
「那些敗者都不過是落下的塵埃,過眼煙雲,不談也罷。您呢,才是這麼多年歲里,我們翹首以盼的客人。」
作為一國之君,她語調的倨傲不算過分,內容倒相當客氣了。令白涯奇怪的是,之前迫切無比的霜月君此時表現得不咸不淡。他袖著手,僅僅是轉正了身子,看著女王應了一聲,以示自己聽到罷了。
「我有些驚詫。」女王也不在意他的反應,看他有在聽著,便自顧自說了下去,「照理來說,你所隨身的這把脅差——我們修羅的語言稱謂,你們未必能懂。在人間,它可是叫做封魔刃?」
霜月君微微頷首。女王接著說:「這封魔刃,依據常理,但凡我等修羅一族,甚至無需目力,便能辨識其氣息,感知其存在。只是您臨近都城時日不短,進城也一直無人察覺,直至來到我面前,這封魔刃的氣場才彰顯出來。你可是在封魔刃上,下了什麼禁制?」
霜月君以漆黑如無物的眸子對向她:「不曾。」
「是麼,奇也怪哉。」她以平淡的口吻說道——這一會兒,她的神態不再豐富生動了,「它想必在您身側,且拿來與我一見?」
霜月君只是看著她,除此之外,他面上甚至再沒有一縷旁的肌肉牽動表情。
「與你一見,可不是意味著,與我就再不相見了?」
這話說得直白,白涯以為女王多少會反駁粉飾一番。孰料,他在女王那沉默粗獷的面目上讀出了一種默認來。她似乎不屑過多掩蓋這一層目的,抑或她並不覺得自己此般作為有何不妥。方才的話術,只是對封魔刃如今的攜帶者,施與聊勝於無的一點兒客套而已。
「你挺聰明,不是一介武夫。」她高高挑起眉毛,眼睛毫不掩飾地流露審視,「既然如此,你也該知道,封魔刃並不屬於人類。你若能交還我族,對你我都是好事一樁。」
白涯與霜月君相遇至今沒有幾日,兩人也都不是喜歡閒談的性子,他不了解對方的經歷,更遑論內心。他只知道霜月君被這不死的詛咒糾纏,想要解脫,可這解脫意味著要捨棄封魔刃嗎?霜月君一路至此追尋的線索,也許是修羅布下的,他們想要回自己的東西。而霜月君是否將封魔刃視作他們的所屬,還是自己的?
他與這神詭之兵有什麼糾葛,這些年都遭遇了什麼,如若失去它,他又是否會受到什麼影響白涯一概不知。此前,他們也並未就此話題有過談興。
他猜不出,只看著霜月君依然端著不變的神色,對女王吐出區區一字來:「行。」
白涯登時摸不著頭腦,瞪著他想問話,又不得時機。怎麼說,封魔刃也是神兵一件,就算詛咒惱人,如此簡單便能擺脫嗎?
包括女王在內,殿上的一眾修羅也未料想過此等答案。該說,無論他們是否知曉詛咒一事,他們都想不到有人能這樣輕易放棄他們一族視若珍寶的神物。短暫的安靜後,大殿上突然爆出一陣喧譁,白涯簡直以為自己進了哪個酒肆。
「這小子說什麼昏話?他腦袋不太好使?」
「我看他怕是沒我們的膽子,不敢拿著它吧!」
「哎,陛下,您可快把東西拿到手裡,別等他回過神啊!」
他們大聲地打趣,女王竟然也沒有阻止的意思,只是上下打量霜月君,放任手下們的喧鬧。白涯能感受到他們之間,階層次序似乎是散漫的,肅然時如軍旅般森嚴,可對彼此也如戰友隨性。不過,他們二人並不是這些修羅的戰友。
不是他們可以隨意玩笑的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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