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聲寒一直在身上摸索著,此時似乎終於找到了什麼,握著拳抓出來,攤開手掌。三個人不約而同看了過去,她手上的藥丸有些眼熟。
「這是百花丸?你也有這東西?」
柳聲寒點點頭。
「我終歸是個藥師雖是權宜之計,也能為我們爭取時間。」
這正是祈煥當時在夜叉出沒的海邊,分給兩位同伴遮蔽氣息的丸藥。它比當初他手裡的大一圈,柳聲寒的指甲也長,動作小心,掰出的幾乎是均等的四個小塊兒。即使在此刻危急關頭,祈煥也不由得瞄了一眼白涯。他可仍是耿耿於懷白涯捏成粉的那一角小藥丸呢。白涯也不知是真沒想起來,還是故意當沒看見。
天狗安靜了一些,它似乎已經爬了起來,在漫無目的地踱步,擠破裂隙,撞碎山石,撼動草木,堵塞河流。它離他們好像更近了。他們都了解百花丸的作用,連忙各自從柳聲寒手裡拿過一瓣,伸著脖子,急急乾咽下去。
做完這一切,他們才敢從山石的陰影里小心地探出頭。
夜色中,一匹身形龐大的野獸凜然而立,遮天蔽月。這天狗的形貌像一頭毛髮虬結的餓狼,卻有一對漆黑的翅膀,攏在聳起的肩胛後。它們偶爾舒展開時,幾名小小人類眼前便一片黑暗。它的腦袋看起來格外巨大,頭顱中線的骨脊凸出,深凹的眼眶裡映射出暗紅的光,照出口鼻部生著的鷹喙,直裂到耳根。
月亮已經掛上天空,與眼前碩大無朋的怪物相比,它小得可憐,連一張餅都不如。當天狗抬起頭,嘴吻的輪廓湊近時,月輪就像它唾手可得的一小團食物。天狗食月的傳說中誇張荒誕的畫面,此時就這樣真實地呈現在他們面前,在這座遭了天災般一片狼藉的食月山上。
這頭巨獸低下頭,在山脈上粗暴地到處嗅聞。它一直在繞著他們的方位兜兜轉轉,看得人冷汗直冒。更糟糕的是,它與他們之間的距離在縮短,似乎被發現也不過是時間早晚。
隨著天狗的接近,祈煥感到,先前古怪的感覺再度加強了。他聽見了許許多多模糊的人聲,有小皇子的,還有其他人。更令他震驚的是,他感受到了天狗的意識——即使他不去看,不去聽,心裡也清楚地知道它在哪裡,如同黑夜裡有一團炫目的光,一個人隔著眼皮也能感知到它。這種聯結令他想起藍珀作用下,他與友人們心意相通。相較而言,他不知道天狗在想什麼,卻像在冥冥之中與它產生了一定的共情,能捕捉到零星的意圖。
比如此刻,他莫名地知道,天狗發現了某一樣十分重要的東西。它不是為了獵殺或進食,單純是想要找到這個存在。祈煥緊緊閉著眼睛,試圖感受更多。倘若天狗不是衝著他們來的,是不是還有機會逃出生天?
黑暗中,一聲鳥鳴在頭頂幽幽落下。
祈煥和友人們一樣驚得仰起頭。天上黑沉沉的,什麼也看不到。
可天狗就像聽到了什麼信號,驀然撲了過來。以它的身量,這不過是幾步之遙。
「跑,快跑!」
他們踉蹌著逃離,身後嘩啦啦一片響動,轟隆,巨石被天狗輕易掀翻,一巴掌拍開。它仰頭怒吼,蹬踏一地砂石狂奔過來。祈煥毛骨悚然,直覺提醒著他,危險即將降臨前方。來不及猶豫,他腳下急剎,趕著友人們朝另一邊去:
「往那邊跑——信我!」
沒跑兩步,天狗轟然撲中了他們方才前沖的方向,震得四人差點撲在地上。它憤怒地大叫起來,可龐大的身體轉向不靈,等它調整過來,他們已又奔出一段距離。
人聲和來自天狗的怒意,重重包裹著祈煥。祈煥不知該如何形容,這些感受遠超過個體所能擁有的量,起初令他呼吸困難。等逐漸適應後,就像是多出了許多雙眼、許多隻耳,拓寬了他的精神所能感知的範圍,也讓先前朦朧的感覺變得清晰起來。
在某一刻,一個意念划過。它似乎閃現了很多遍,而這一次,祈煥終於抓住了它。
木雕。
在天狗的意識中,它感受到的吸引,來自於自己手上的木雕。它被抓在祈煥手裡,就像只螢火蟲搖搖晃晃地飛著,而這天狗致力於撲住它。
無數的意志還在喧囂,在它們的引導下,祈煥有了個隱約的推測。他抖著手喚出一個紙人,它抓著木雕朝反向飛去——天狗不為所動。
祈煥的感知里能讀出,它不再看得見光芒閃爍般引人矚目的木雕了。取而代之的是四周具體的景象,和四個侵入它領地的人類。趕在它為失去目標而憤怒,進而拿他們泄憤前,祈煥及時將它的目標抓回了手上。他感到天狗迷惑了一瞬,隨即又繼續鍥而不捨地追來了。它的吐息化作灼熱的狂風,撞得他們後背生疼。
祈煥完全懂了。
木雕最為吸引天狗注意,有了它,天狗甚至能丟下他們這些渺小的凡人。然而,只有當木雕被活人拿在手裡,天狗才能「看」得到它。
白涯眼尖,方才就看到祈煥舉止有些異樣。這會兒,他看見祈煥一邊跑,一邊解著纏繞在手上的布條。他曾一直以為,這是類似於習武之人保護雙手的習慣,直到今日才發現事情遠沒有那樣簡單。
隨著細布散開,有微光從祈煥手部透出來。他受了傷,布的邊緣與皮膚都沾了血,卻還有其它東西印在他手上。在又一次變向躲開天狗後,白涯一把抓住了祈煥手腕:書倉網
「你這些是什麼——這是,妖紋!?」
另外二人也被吸引了注意。現在他們都能看清,祈煥手背上蜿蜒爬滿了奇怪的紋絡,如同青筋編織的網絡,卻絕不似人類的血管應有的分布。
「妖紋?」君傲顏調整著呼吸大聲問,「那是什麼?」
「人與妖,若結下契約,留下的痕跡便是妖紋那是不平等的契約,人接受妖怪的力量,卻受妖怪支配。但是——白少俠,少安毋躁。這不是妖紋。」
只是柳聲寒也不知道,這到底該算什麼。她托起祈煥的手匆匆一瞥,在此時緊急的情勢下,一時竟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以後有機會,我會告訴你們。」祈煥終於開口了,比起往日,他平靜得可怕,白涯不祥地想起他被龍撞裂胸腔垂死的時候,「我有很多事還沒來得及說。我答應過會告訴你們,但現在還不是時候。不過,眼下的情況,我有辦法。」
「什麼辦法?」
「我去引開天狗,它一定會追著我來。你們先跑。」
「你怎麼知道——你怎麼辦?」
「我知道該怎麼辦,有人教我。你們快走——走啊!」
他知道該怎麼辦他知道的,只有這一個辦法。
於是祈煥猛地甩開白涯,一往無前,沖向了裂谷的方向。人影在山崖邊緣躍起,幾乎沒有上升的過程,便如流星墜入谷中。
天狗龐大的黑影緊隨其後,一頭扎了下去。
地面再度被撼動。這感覺與先前有所不同,之前只是山的表面被擾亂,被打碎,此刻整座山體本身都在動搖,在緩慢而堅定地合攏,像要把天狗重新關進牢籠。可這移動並不平穩,他們驚恐地意識到,崩碎的山岩越來越多,仿佛有雙無形的大手,將它們擠壓掰碎,大塊大塊地填進裂谷。可以預見,這種裂變很快就會蔓延到他們的立足之地。
縱使白涯心志堅定,也覺得自己快要瘋了。他死死盯著裂谷的方向,目眥欲裂。連番變故,犧牲了友人仍逃生無門,他們一個個都要白死在這兒嗎?就算面對天狗,他們還能拼死一搏,多少咬下塊肉來,可這樣的天地之威,人力該如何對抗?
「白少俠,上來!」
柳聲寒在身後喊。
他一扭頭,一片巨大的、血紅的羽毛,懸浮在及腰的高度輕顫。白涯驚愕地瞪大了眼睛,腳下一步不敢慢,躍上這奇異的載具,心思急轉:
「這是你畫出來的?你哪裡來的顏料,剛才」
剛才為什麼不做點什麼——這話太像責備,太過尖銳。白涯硬生生咽了回去。
「先前碰到祈公子手的時候,我沾到了一點兒血。」柳聲寒疲憊地解釋,手中的畫筆不停,憑空生風托起三人,「只有一點點除了此刻帶我們逃離這裡,其它的,什麼也做不了為他祈禱吧。」
一隻碩大的鳥兒揮舞雙翼,離食月山越飛越遠。兩支金色的長羽在它尾部飄搖,它的主體和濃厚的夜色一般漆黑,卻有一層淡淡的紅籠在毛羽的表層。
它盤旋著,左顧右盼,似乎在尋找什麼。最終,它在一處高聳陡崖上看到了一個怪異的人影。那人形的輪廓邊,支棱出扭曲的肢節。
縋烏長身而立,眺望著遠方山崩地陷的風景,背在身後的手掐著訣。身邊傳來翅膀拍打的聲音,等落到地上,已化作人的腳步聲。他沒有轉向對方,反倒抬起自己捻訣的手看了看,閒閒地說:
「這攏山訣,倒是好用得很。」
「現在他們凶多吉少了。天狗與山崩,弱小的人類一個也受不了。」陵歌冷冷地說,她走上前,也將目光投向食月山的方向,「雖然我不會蠢到相信,你有好心到為我設計這一切,但你的確幫了我。」
「不必言謝,我心裡有數。畢竟,我可不敢保證,你的仇人們到底死了幾個。螻蟻有螻蟻的生存之道,蟲豸力量孱弱,生命力可頑強得很。」
「你還真是看好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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