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是,萬物迎來收穫的季節。
平日爺爺奶奶是不與他們住在一起的,少說隔了三條街。但中秋佳節,家人們總是要團圓在一起,也為哄老人開心,尹歸鴻的父親專門請人抬轎,把二位老人接到自己家中。歸鴻的叔父還算年輕,剛到談婚論嫁的時候,尚與父母同住,也一併來到他家過節。
大街小巷張燈結彩,他們家中裝飾得更為氣派。尹家的勢力很大,然而歸鴻的父母不需與主家同住,只在邊陲小鎮上有處安身之所。他們不過是聽命於主家行事,靠那些大人物賞口飯吃。那些都是有頭有臉的角色,最厲害的,是下一位城主的候選人呢。如今城主之位已經不再世襲,朝廷為了加強對大地區的管控,不知第幾次更朝換代時,城主就不再有「子承父業」這一說,都是靠上面派人下來,血緣也有嚴肅的考核。恐怕要不了多久,朝廷就會把所有大型城池拆分,更加全面地推行省市制了。即便如此,在當今成為一城之主還是能做成很多事的,且大有顏面。父親說了,到那時,住在邊上的他們辦事更方便,總能討些油水,日子會過得更好的。
尹歸鴻不知道他家是幹啥的,他問哥哥姐姐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他們覺得歸鴻太小,說了也不懂,於是歸鴻就嚷嚷,肯定是他們也不知道。不過不管爹娘到底是幹什麼的,從來都沒少他們一口飯吃,歸鴻連衣服都沒撿兄長一件,全是新給他做的。應該也不會是什麼遮遮掩掩的勾當,畢竟平日爹娘走在街上,不論打扮還是氣質都風風光光。歸鴻的哥哥姐姐年齡相仿,踩著肩膀,一個十六一個十五。母親肚裡還有個孩子,不知是弟弟還是妹妹。他們商量好,如果是男孩就讓哥哥起名,如果是女孩就讓姐姐起名。歸鴻還是不服氣,覺得自己讀過很多書了,怎麼能不讓他參與呢。可母親已經四十餘歲,這次完全是意外之喜,往後不論財力還是精力都跟不上了,不會再生。他爹很是擔心,但爺爺說,這根本不是事兒。母親今年初懷上的,與奶奶懷著叔父的年齡一樣。奶奶到現在都健健康康,母親也一定平安無事。
從早上睜眼開始,歸鴻一直很高興。他和兄姊去街上玩了一天,買了很多零食和玩具。等到晚上,可以吃上奶奶親手做的月餅。他們都不愛吃娘做的月餅,餅皮在嘴裡發苦,她老拿捏不好鹼面。歸鴻最愛吃蛋黃餡,早就給奶奶打好招呼,她答應自己會做的。這是歸鴻能下床走路的第二年,過去他的身體很差,只是站上一會也會雙腿打顫,失去平衡。平日裡也沒少傷風寒,三天兩頭往醫館裡跑。郎中說這是很複雜的病,成因很多,也很難治。雖然兄長和阿姊時常當著他的面抱怨,但他也知道,他們是覺得爹娘太辛苦。有人質疑是爹娘幹了不好的營生,遭了報應。尚還年幼的兄長和阿姊,居然帶著玩得好的兄弟把說閒話的人家院子拆了,誰說就禍害誰家,他們才閉了嘴。那時歸鴻知道,一家人的心裡都裝著自己的。
家裡請了先生教書,因為大多數時間都躺在床上,歸鴻學了不少東西。兩年前,爹娘餵他喝了一種藥湯,裡面有著沒有融化的白色粉末,沙子似的扎嘴。但爹娘硬逼他喝下去,渣都不許剩。一覺醒來,他當天就能下床滿地跑了,又蹦又跳,上房揭瓦,玩得雞犬不寧,誰都逮不住他。
今日天色漸晚,他們回到家去,三人臉上的泥巴洗黑了兩盆水。收拾乾淨後,算上母親腹中的孩子,一家九口圍在桌前吃飯聊天、唱歌賞月。
歡樂就要在這裡戛然而止了。
他們一直玩到快子時才收拾好家裡,準備休息。客房缺一床被褥,父親去別的屋拿。在走過院子的時候,看到自家牆院上站了幾個黑影,一時有些發懵。
手持兵器的人們一擁而上,父親被刺穿心臟,當場死去。還在裡屋玩鬧的孩子們並不知發生何事。不必等母親出屋尋找,那些賊人就殺進門來。一時間,場面亂成一片。叔父僅憑著一旁的掃帚護住腿腳不便的兩位老人,自然是招架不住,很快便人頭落地。三人的慘叫過後,剩餘的人跌跌撞撞,奪路而逃。兄長為了給他們爭取時間,在院裡摔了很多零碎的東西攔路,給他們抓住,一擊斃命。歸鴻只回頭了一瞬,就看到鮮血從兄長的喉中飛濺。他感覺心跳漏了一拍似的,交錯的腿只覺得麻木,忽然摔了一跤。阿姊拉過他,用盡全力將他推到前面去。她的中了一箭,向前倒下,被賊人踩在地上,許多人從她身上踏了過去。母親挺著大肚子,與他相互拉扯到後院。雖說這裡沒有布置什麼人手,賊人們只從正面殺進門來,但他倆都知道,現已無路可退。後院門因不常出入,早已堆滿雜物,根本無暇清理。就在這時,母親忽然朝自己伸出手,將他推入井下。他驚恐萬分,墜入井中後嗆了好幾口水,這才死死抓住井繩。秋天的水涼得刺骨,水花聲里夾雜著母親聲嘶力竭的慘叫,持續了一陣。他整個人僵在井下,像凍住了一樣硬,凍住了一樣冷。
秋天是,萬物迎來凋亡的季節。
賊人們要麼沒注意到他,要麼覺得他必死無疑,只是踹開每一扇門尋找可能藏著的剩餘的人。他們並非一無所獲,至少搶奪了許多財寶字畫,那些都是爹娘喜歡的收藏。大概是搶乾淨了,不知誰放了一把火,歸鴻抬起頭,只見一片通紅的、圓形的夜空。
他覺得臉上一陣濕潤,不僅只有井水。擠進嘴角的液體泛著苦澀,像母親和的月餅皮。
這時,明亮的上空忽然投下一陣陰影。歸鴻畏畏縮縮地昂著頭,手中攥的井繩是一刻也不敢鬆懈。那些吵鬧的狂歡聲應該已經移走了才對,為何還會有人?那個人帶著帷帽,又因背著光,歸鴻完全無法看清他的臉。但這個人他在剛才是有印象的,回頭的時候,他看見那人從容不迫地跟在賊人最後,似是給予他們指令的人。
而那些人,無一例外都是壓著左襟的,如一幫從地獄湧來的亡命狂徒。
他好像沒注意到自己只是瞟了一眼,這時有人喊他,他便回頭走了。尹歸鴻就這樣躲在井裡,泡在水中,在怪異的麻木感中苦苦撐了一個晚上。直到第二天,公雞還沒來得及打鳴,立馬有早聽到動靜的十幾位鎮民成群結隊,跑來查看。他們看到這滿地狼藉,無不扼腕嘆息。尹歸鴻隱隱聽到人們接連不斷的紛紛議論。他們這樣說了:
「天啊,真是作孽」
「莫不是一家老小都被趕盡殺絕?」
「什麼都不剩,都被搶空啦。」
「到底得罪了什麼人,竟是如此深仇大恨。」
「早說了,這是報應啊」
賊人們許是走了,尹歸鴻顧不了那麼多,用盡最後的力氣哀聲呼救。雖然聲音微弱,但領頭的獵犬聽到動靜,衝進後院的井邊狂吠起來。人們這才發現,還有個小孩躲在下面。最身強力壯的一位屠戶把他拉了上來,首先映入他眼的,是母親橫死的屍首。尹歸鴻如出了冰面的活魚,立刻被凍成一塊石頭。那時候的母親瞪大了眼睛,滿目驚恐與不甘。她的肚子被殘忍地剖開了,臍帶連著一團成型的血肉。此刻,二者的心臟都早已停止了跳動。
「是個姑娘啊。」朽月君搖頭感嘆,「本該是你的妹妹。那就該按你阿姊起的名字,叫歸鵲了。你兄長叫歸鶴,阿姊叫歸鵠。你們兄弟姐妹,都是飛鳥的名字,你爹希望你們展翅高飛。你娘怕你們飛得太遠,不著家了,就給你們的名里添了個歸字,盼著你們長大後還惦記著回來。可惜,現在已經沒有家可以回,也不再有人能回去了」
「你他媽的——」
尹歸鴻剛一拍桌子,朽月君忽然用煙杆直指他的臉,人倒是沒動。他一收先前的輕浮,只是冷冷回應:
「好好想想,你該發火的不是我這個提醒你的人——而是造成這一切的始作俑者。」
「」
尹歸鴻知道自己的憤怒從何而來,只是這被壓抑多年的感情有些生疏,一旦露出眉目,就噴薄而出。他強壓住火,逼著自己做了幾個深呼吸,讓充血的頭腦儘量重歸平靜。
「老傢伙說爹媽做的事得罪了人,他們就派左衽門的人把我們殺光。他不告訴我是誰,只告訴我,他在世的時候不許想著報仇,要不,便不養我了。我自知沒有實力,便答應下來。這些年,他教了我很多東西」
「你養父說的不夠準確,我日後會告訴你實情。你命夠硬,運氣也好,遇到個退隱江湖的高人,還學了不少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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