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兒的時候,謝轍忽然想起來一個人。他瞄了一眼同伴,不知其他人有什麼想法。說不定他們曾是見過葉雪詞的——離開翡玥城時,在山坡上,曾與一個女人有一面之緣。作為剛見面的陌生人,她反常地對他們格外親昵。除了謝轍被忽略以外,她與聆鵷和寒觴都發生了肢體接觸。
寒觴看到謝轍的眼神,忽然就明白了他在想什麼。於是他追問卯月君,葉雪詞是什麼樣的人?卯月君粗略形容了一番,他們卻對不上號。因為那個女人長得著實普通,只是扔在人群中略微出眾,更沒什麼容貌上的特色——好壞都沒有。他們依然無法確定。
「啊,我想起來了,」聆鵷忽然開口,「之前我們在歿影閣準備離開的時候,有一個被稱作『葉姑娘』的客人來訪。那一定不是我了,我也沒能看到她長什麼樣子。莫非」
「那一定是她了。如今她在皋月君手下工作,相互合作。不過實際上,那位大人的意思是讓皋月君看住她,限制她做出什麼出格的事。」
皋月君真的能好好履行職責嗎?他們並不清楚。幾人只是惋惜,沒能得到確認的機會。不過現在說這些事也沒什麼意義了。於是,他們聽卯月君繼續說下去。
淫之惡使,陶逐。她也有一位兄長,兄妹情深。因為這兩個孩子打小便相依為命,兩人的關係幾乎超越了人間的任何感情。也正是這樣可怕的感情,才令陶逐做出了相當可怕的舉動——她操縱自己兄長的屍體行動。那些壽命,也是從生者那裡「借」來的,有借無還的借。她的兄長陶跡在生前為了維持二人生計,幹過許多骯髒的工作:催債、出千、詐騙、偷盜、搶劫雖然殺人放火的大事不曾做過,但這些惡劣的枉法之事也沒少干。這些錢財建立在許多人直接間接的悲劇之上,他們卻花得心安理得。陶逐也是一樣,知道自己有些姿色便去做了娼妓。並且,她從不是個老實的人,她也同樣運用各種糟糕的手段斂取錢財。直到某一次,一位被陶逐迷了心智卻失去利用價值,又被狠心拋棄的客人死纏爛打,半夜摸到她家去行不軌之事。妹妹不樂意,當哥哥的自然狠下了心,與客人打作一團。情急之下,那客人失手殺害了陶跡又在呆愣時被失去理智的陶逐所殺。那一天起,她便走上了不歸路。
在這前後,她都去找過百骸主,想尋找讓兄長陶跡復活的方法——但都被不留情面地拒絕了。即使她已然成為妖怪,百骸主仍沒有鬆口,因為他在意的並非身份本身。說到這兒,他們便有些遲疑,因為三人曾經是尋過百骸主的,那時似乎也沒有什麼異樣。莫非,是在他們走後,那惡女才找上門來?
「想必是這樣了。」瀧邈解釋道,「因為在那之後,施掌柜已經封閉了蝕光闕。那惡女在那裡大鬧了一場,還將本就受傷的如月君打得支離破碎。她以為如月君對施掌柜來說,還是多麼重要的人。但並非如此,施掌柜早已將她看做獨立的個體,實際上她也的確如此。不明白這個道理的,只有陶逐一個。那場戰鬥,施掌柜應當是勝了,他將這件事告訴了極月君,我們才知曉此事。只可惜目前,淫之惡使與她的傀儡下落不明。」
之後,卯月君還將自己在她妖變之前拜訪過她的事告訴了四人。他們一陣沉默,只覺得這女人可恨又可憐。謝轍也將三人與陶逐相遇並發生爭鬥的事全盤托出。所幸如月君及時趕到,否則他們還難以脫身。雖然一開始,如月君是為了霂知縣而來。薛彌音全程一直睜大了眼睛,她本以為自己和他們相遇後發生的事已足夠離奇,不曾想他們還經歷過這些風波。她真不知自己應該惋惜還是慶幸了。
慳貪之惡使,霂。她女身男相,當著一個地方官。她總能以最不令人懷疑的方法榨取百姓的錢財,這些被宰的羔羊還會感恩戴德。她痴迷於收集各式各樣的珍貴之物,作為自己的首飾,以抬高自己的身價——或者說,她覺得只有這些東西才配得上自己的價值。她身上有個特別的紅石,是當年百骸主給如月君的信物。當然,那時候的如月君並非如月君,她只是一個被返魂香喚醒意識,卻瘋狂而混亂的某種存在。百骸主是數百塊骸骨拼湊而成的妖物,將數種破碎的意識和靈魂雜糅在一起,反覆與自己商議、爭論、妥協,才有了後來成熟的個體。至於剛被喚醒的並非他思念之人的如月君,則是從小而混沌的一團思想逐漸膨脹、成長,也才有了如今獨立的模樣。她接受了閻羅魔的邀請後,那紅石手串便放到了歿影閣,後來被霂拿去。這東西由蛇妖之眼孕育——且是身為摩睺羅迦眷屬的千年蛇妖才能生成此物。自然,他現如今也是歿影閣的人,佘氿。過去,他叫做晏?。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能幫助主人躲避黃泉十二月的眼睛——甚至雲外鏡的眼睛、閻羅魔的眼睛。霂就是憑藉此物才逍遙至今,她手中還掌握著來自歿影閣的製造式神的巫術,很難對付。如月君也是費了一番工夫才找到她,可惜她十分狡詐,令如月君很是頭痛,三番五次造訪蝕光闕去拼接自己殘破的身體,所幸這對百骸主來說是小菜一碟。也不知蝕光闕暫時消失後,她該如何收拾自己這脆弱的軀體呢?再說回霂,她也對那些法器很感興趣,也與尹家有所聯繫。不過她所看重的究竟是那些神器超凡的作用,還是它們珍貴的價值本身呢?
妄語之惡使,讕。關於他的事,卯月君將知道的都告訴他們了。無庸藍,其家族同尹家也有聯繫。雖是陰陽師世家,卻並不光彩。更糟糕的是,他擁有一個厲鬼般兇惡的特別的天狗,還有一把餓鬼之刃。至於他是如何得到這柄神兵的,他們不得而知。他甚至能與神無君巧妙周旋,還重創了睦月君,其實力可見一斑。但寒觴最在乎的,是卯月君所提過的讕身邊的那個狐妖。他有種預感,預感那便是他一直在尋找的兄弟,鍾離溫酒。但同時,他也很清楚這些都是未知數,只有朝著一開始的目的——雲外鏡,才是明智之舉。何況就算確定了他的身份,妄語也並非是個好對付的妖怪。該如何是好?答案似乎只有一個,那便是當做這些消息他全不知道,一切仍按計劃行事。說不定見到雲外鏡,就能得知對付他們的辦法了。
可他怎麼能當做不知道呢?!
現今所知最後一個,是兩舌之惡使。綺語、惡口、嗔恚、邪見,要麼暫時沒被發現存在的跡象——這不太可能。因為他們的力量源於世間一切相符的人性之惡,而這樣的人性之惡會反過來助長他們的氣焰。所以,即使想要掩飾自己的這份力量,也很難不引人注目。最大的可能便是他們尚未誕生。
但世間的人類實在是太多了、太多了。當基數足夠龐大,縱然萬分之一也是難以忽略的數目。人們總是執著於比例上的「好看」,卻潛意識將自己放置在多數的部分殊不知人間之善惡,總體上總是五五對開,只是規則與禮義教化人類,學會將不好的事物隱藏。
兩舌之惡使,其名魎蛇。她的妖變,是與妖物共同完成的。他們之間似乎達成了某種不為人知的契約,相互彌補了對方的力量。搬弄是非、挑撥離間是她的特長,她甚至擁有能干涉人類潛意識的力量,使其堅信自己的觀念正確無比。她人類的部分尚且年幼,妖異的部分卻有著數百年的閱歷。這一切令這小小的身軀充滿矛盾,她自身時而也會自我爭論。隨著她力量的強大,兩個完善的部分也日益加劇了分裂的趨勢而契約令他們無法分離。這樣一來,作惡之心也愈發壯大,她更加熱衷於去拆散本身牢不可破的事物。在她眼中,世上絕無堅不可摧之物。即使表面光鮮堅固,內里也一定有能利用、攻破的裂隙。剝損、破壞、肢解,讓一切分崩離析,不僅是她的使命,更是她的本能。
薛彌音有些困了。聽卯月君說了這麼久,儘管每個字都很重要,她卻提不起興趣。按照友人們的看法,這是事關人類生死存亡的重要的事可她竟沒什麼感覺。她經歷過太多惡意善意的欺騙,此生只想過好自己。上沒有父母值得贍養,下不會尋找情郎更不會有孩子照顧。只要自己活著的這幾十年平平安安就夠了,沒必要替誰賣命,沒人值得。她清楚自己的冷漠,也相信許多人都這樣想,只是鮮少有誰像她一樣敢於承認。自私就自私吧,問心無愧,自保才應該是生物繁衍的本能。必要時,母鹿母羊不也會拋下自己的孩子,獨自逃命嗎?
「這些由人類妖變的惡使從人性之惡汲取妖力。世間的惡愈是猖獗,他們愈是強大。失去性命之憂人人自危,失去秘密之憂亂心吊膽;淫佚傷風敗俗,惡語不堪入耳,謊言令人信服,假話轉眼成真;三言兩語猜忌徒增,仇怨忿怒枝節橫生,慳吝貪奢慾壑難填,暗昧迷理剛愎自用。同樣地,他們各自也擁有能放大人性之惡的力量:溫良純善之人嗜殺成性,本分守己之人雞鳴狗盜,潔身自好之人水性楊花,務實懇切之人輕佻浮華,誠摯求真之人訛言謊語,談吐有度之人言辭惡毒,親密無間之人相互猜忌,知足常樂之人溪壑無厭,心如止水之人憤恨滔天,中正公允之人偏頗怨世十惡現世,禮崩樂壞,兵戈擾攘,朝遷市變。我們知道的多,能做的卻少。」
陽光下,卯月君琥珀色的眼眸凝固了憂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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