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幾乎所有人都認為,溫酒殺害了師父,甚至吃掉了他。因為那天在附近的人都能聽到,師父的房間內傳來了爭執聲,離得近的都說是師父與溫酒的聲音。因為聽到動靜的人們很分散,也很多,所以很難串通在一起作偽證。
現場的血跡是師父的,沒有屍體,但在短時間內失血過多即使是仙人也一定會死。仙人用仙法可以讓傷口更快癒合,不過導致傷口出現的原因也有很多種。溫酒所學的那些手法,再加上師父對他的信任,做到這一切輕而易舉。
但理由呢?沒有理由。除了瘋子,殺人總是有原因的,溫酒不是瘋子,他若要殺人,尤其是殺自己百年恩情的師父,就總該有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寒觴想不明白,也沒有人允許他接近現場,因為他們的關係最好,人們生怕二人有所串通。目前的情況來看,既然昏迷的他是從那麼遙遠的地方被發現的,那這樣的可能性便不大了。即使唯一說得上話的師父已經死了,師門上下也不讓他離開此地半步。有些心地善良的人,是擔心他出去被其他與師父有關係的仙人與門派針對;有些心懷惡意的人,是要拉他作偽證,告訴他說是溫酒害他不在現場就能保他清白,並放他離開。寒觴不傻,知道這不可能,從頭到尾的任何一件事都不可能。
「從我睜眼的那一刻起,我的胸口就一直傳來熾熱的灼痛感。有什麼東西在燃燒,而我一無所知。也是從那天以後,我發現自己的法力強大得像是不屬於自己我尚且能控制它們,卻不知這樣的力量從何而來。我覺得憋悶,在夜深人靜之時又來到石灘。我想這一切一定與那不知名的火有關係了,可我再沒有見到它。波浪像是隨著海的呼吸起伏,我能感到它是如此安逸、如此祥和,就像那火景只是我的一場夢,它從來沒有發生過。我忽然有一種強烈的變回原形在海邊哭嚎的衝動——就像我父親當年那樣,只是我不知是為了誰,又為了什麼。但當我以狐狸的姿態站在海邊,回過頭,看到的是九條煜煜生輝的長尾」
說著,他看向了謝轍,就像是專門給他說明什麼一樣。謝轍張了張嘴,終究是沒說話。所以他是對的,他當真沒有撒謊,自己並不像其他的九尾妖狐一樣,有著九百上千年的壽命,甚至一半兒也不到。他無法解釋這種力量,更不知與溫酒的事有什麼關係。但變故都發生在同一天,這之中或許有什麼關聯或許沒有,當真是命中注定的巧合。
可溫酒究竟去哪兒了?他平日裡是那樣溫和清冽的傢伙,人如其名,本就沒什麼對頭。看不慣他的,無非也是群心懷嫉妒或對妖異有所偏見的崽種,溫酒也從不將他們的一切詆毀放在眼裡。現場只有師父的血,與他的幾根長發,沒有更多人,也再無他的消息。放眼整座山區與海濱,也都不再有任何蛛絲馬跡能表明他的去向。
他消失了,人間蒸發——整整十年。
「不好意思,我要打斷一下」謝轍忽然開口,「我這個人可能有些死板了,但如果是沒見到屍體的所謂兇殺,我很難被這樣的定義說服。」
「你是說,他們的師父可能還活著?」聆鵷看向他。
「啊,當然結論不會出得那麼快但慢慢地所有人都這麼覺得了,因為沒有第二種解釋。我當然也一度希望師父還活著,能告訴我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那天他們說了什麼?溫酒做了什麼?又為什麼?只要他們還活著,不論發生了什麼事,我都能接受這個無法更改的結果。但,我不知道師父是不是真的死了,更不知道師弟去了哪兒。而這一切,我的妹妹一無所知。師門沒有理由困住我,我和一些人翻了臉,大鬧一場跑出來了。此行的目的其實就是為了回到妹妹安身的雪山,再決定要不要告訴她和溫酒的奶奶我還沒有想好,因為我猜,我不敢說。甚至為了他,我開始覺得師父的死已經不是那麼重要的事了——這麼說起來可能有些沒良心,但,在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或許有一百來年,我們和師父的關係都不那麼近了,因為他很少有東西教給我們。他與我相約切磋之日,我是知道的,他下午說要和師父商量離開的事這些我也坦然地告訴過別人,別有用心的人,認定是他沒有和師父談攏,為了『自由』才痛下殺手的。溫酒很在意我的妹妹,他很想早日離開這裡,所以不論我心裡是不是真的懷疑他,連我自己也不好說——但這也不重要。」
「嗯的確,殺與不殺,都各有理由。不過妾身大概知道你的訴求了。」皋月君發出一聲不易察覺的嘆息,「你想知道鍾離溫酒的下落,是麼?」
「我想是的。」
「果然只是想知道下落,而不是他與師父的事嗎?」
「您若認定,現在已經足夠了解我,就該知道,我更願意親口問他。」
寒觴的眼中只有堅定,口中的話也不容置疑。皋月君沒有表情,她只是換了一隻手撐住臉,輕聲道:
「此事若要妾身來辦,還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查出來呢。每當遇到這樣的問題,妾身都想去找來雲外鏡問個明白,可惜,它還不知在何處呢,就連歿影閣也無能為力。」
聆鵷試探著說:「是那個知道世間任何時間和任何事的神鏡嗎?」
「你個小丫頭還知道的不少呢。」
「也只是聽說的啦」
「唔,說到底,歿影閣是個以物易物的地方。除了錢財寶物,像是情報、思想、技術、情緒、故事、秘密,一切無形的有價值的東西都可以用作交換。像您這樣的情況,或許另一個地方更適合您來求助。那個地方名為蝕光闕。蝕光闕的主人只幫妖,不怎麼幫人,就如同妖怪中的萬事屋一般吧。」
「有這種地方?我倒是沒聽說過,可能我在山上呆的太久。」寒觴老實地講。
「自然是有了。不過,你既然也活了這麼久,說不定是知道主人名號的。」
「誰?」
「你可聽過百骸之主?」
「有所耳聞。」
「蝕光闕在很特別的地方,可不如妾身這裡好找。」皋月君伸手指了指謝轍面前的劍,「但那個東西可以幫到你們。還有,你們帶著的小傢伙或許也能從那兒找到歸宿。」
他們幾乎快要忘了,阮姑娘還在他們身邊的事。這孩子不愛說話,大多數時候都在保持沉默,可以說和謝轍一樣容易令人忽略。阮緗不知什麼時候站在桌邊,仍一言不發。但直到現在的一切,她都應該在聽著的。
「或者你有什麼想現在就求助於妾身的事?」
阮緗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因為你不知道自己能得到什麼。」
阮緗喃喃道,或許吧,繼而又沒什麼要說的了。她確實是沒有自己的想法,相較於其他經歷豐富的人類與同類,她這樣被束之高閣的器物化作的付喪神,似乎的確沒有什麼值得追求的事。再次被人彈奏嗎?這聽上去毫無意義,她可能聽夠自己的聲音了。
「皋月大人」
從暗處走來一人,這令他們都有些驚訝。此人身著一襲黑褂,兩縷中發垂在兩肩,額頭上的一撮髮根有點翹,有種別樣的層次感。他看上去相貌平平,不大起眼,真不知是他之後才靠近這裡,還是一開始就站在一邊。
皋月君看向他,是唯獨不為他的到來感到驚訝的人。此人低聲道:
「葉姑娘來見您。」
葉聆鵷抬起頭,多看了他一眼,有些不明所以。她自然是知道這句話中的「葉姑娘」不是自己,但既然姓葉,說不定她認識呢?當然這只是個無端的猜想,天底下同姓的人海了去了,沒必要那麼敏感——她悄悄告訴自己。
「嗯,先由你招待她吧。妾身與客人們的茶會就要結束了。」
黑褂子的男子點了點頭,視線快速地掃過幾人,忽然在某處刻意停住了。不等他說話,阮緗忽然發出試探性的詢問:
「吳垠?」
「是你?」
皋月君微微挑眉,調侃道:「看,這就有舊相識了呢。」
「不,皋月大人,我們只是一面之緣,大概。我曾負責一批遺物的中轉,在那時結識的阮姑娘,後來她便被轉手出去。那時候,我們曾聊過幾句。」
「我逃出來,」阮緗說,「我不想留在那裡了。」
「既然如此,妾身便做個主吧。阮姑娘若有意,不如先留在這裡一陣。吳掌柜有個當鋪,你可以留下打打下手,隨時可以離開。你若想繼續隨其他人走,也沒有關係,一切都在你。」
吳垠沒有說什麼,但望著阮緗點了點頭。阮緗便也不自覺地跟著點了點頭。她回過神,回頭看向身後的三人。謝轍做了一個「請」似的手勢,意思是決定權在她自己。從他們眼裡大概能看出來,三位都覺得,皋月君的提議是個不錯的選擇,吳垠也沒有意見。於是她轉回頭來,明明白白地又點了點頭。
「希望你過得好。」寒觴最後擺擺手說。
這場告別有些突如其來,但沒令人糾結太久。如此看來,這說不定是他們在歿影閣唯一解決的問題。吳垠帶著阮緗後退幾步,再度隱匿在黑暗之中。他們像是消融在背景里,快得讓人無法看清。聆鵷探頭看了看,沒找到二人的影子,簡直像是鬼魂穿牆而去。
「如你們所見,妾身要去見別人了。唔,歿影閣也好久沒有像今天這樣熱鬧了。」正說著,皋月君側臉看向了聆鵷,「您似乎對新的訪客很感興趣呢。」
「啊!抱歉,失禮了,我只是有一點點好奇。因為姓氏很巧,所以」
「誠然如此。嚴格來講,她也算是與葉家有關的人吧?不過你們葉家的人天南海北,她的血脈也不如你這般濃烈。不過徒有其姓。你想見一見麼?」
葉聆鵷連連擺手:「不用啦,您去忙便是,我怎麼敢妄自打攪。還是感謝您聽我們說了這麼多,出謀劃策,卻分文不取」
皋月君笑起來:「這是什麼話?妾身也沒真幫上你們什麼忙,不過隨便提了些無關緊要的建議。你們的故事很精彩,妾身很久沒聽過這般新奇的事,該道謝的是妾身才對。」
在皋月君的指點下,他們很快離開歿影閣。出來時風景不同,不知是環境悄無聲息地變了,還是說這是另一座眼眶的門洞。
外面的世界繁星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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