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浮生錄 第一百六十四回:危邦不入

    讕的力量不算太大,卻刻意往一個糟糕地角度發力。聆鵷痛得發出慘叫,行惡的人卻無動於衷。寒觴想再上前一步,讕那纖瘦的手卻掐得更狠,逼迫他們誰也不敢上前。謝轍的視線不斷在他們二人與逐漸接近的神鳥間游移,心慌到難以呼吸。

    「是手的關係?先前我確實看到你的靈力在右臂上有團獨特的迴路,卻不知還有這等用處。這本果然就是傳言中的萬鬼志嗎?」

    「放開她!」

    無視了幾人的威脅,讕回過頭,望了一眼逐漸逼近的神鳥。他一招手,魘天狗立刻上前。它先是用兩隻前足踏在從書中召喚而出的牛鬼上。牛鬼的毒液對它起不到任何作用。而魘天狗惡狠狠地摁住它,口中湧出黑色的液體在瞬間覆蓋了牛鬼的全身。很快,那堆積起的黑色液體由高到低,很快消融,地上只留下一塊深色印記,就好像它從未從書中出現。

    接著,它迎面飛向了那黛色的神鳥。儘管神鳥的速度很快,但到達這裡尚有一段距離。它眼裡徐徐流出一種青灰色的霧氣,接著一振雙翼,將蔓延的霧氣扇到四處去。人們再看向神鳥,只覺得它的顏色暗淡許多,一定是因為灰霧太濃了。隨後它低空飛行,掠過了它的主人。它身上那陣怪異的黑焰將讕與聆鵷同時包裹,最後,它騰空而起,而這惡使和聆鵷隨它一併升空。衝上前的謝轍沒能成功抓住聆鵷的腳踝,反而跌了一跤。聆鵷試著掙扎,周身卻被這黑焰死死鎖住;她想要發出尖叫,卻被惡使的另一隻手捂住了嘴。

    「噓。你會擾了街坊們的清夢。」

    聆鵷只覺得汗毛倒立。絕望又無助的呼救化為微弱的嗚鳴,可眨眼間又到了聲音無法傳達到地方的高度。滿月又消失了,密布的濃雲將一切痕跡無聲地抹去。

    「聆鵷!」

    寒觴仰天發出最後的呼喊,得到的只有夜空的沉默。

    神鳥或許是能趕到的,可它被那陣魘天狗留下的霧氣迷住了眼。那團濃郁的灰霧擴散開來,侵擾了神鳥的感官。它一頭扎進迷霧之中,失去了方向,五感都變得遲鈍起來。儘管它在第一時間就選擇瘋狂地揮舞翅膀,驅散這團惱人的霧氣。它揮舞雙翼時,身上會落下如星屑般美麗的光華,可惜誰都無暇欣賞。

    終於,神鳥降臨在這方狹小的庭院內,落地時扇動的雙翼將滿庭院的陶灰都吹散了。寒觴立刻捂住了眼睛,粉塵還是鑽進他的狐狸鼻子,嗆得眼淚都要出來。所幸粉塵散得很快,他的視野重新變得清晰。再睜開眼時,如月君已經走到了神鳥的邊上,而謝轍卻還伏在原地。他走上前,將謝轍攙扶起來,只覺得他十分沉重。

    謝轍渾身的力氣都沒有了。這場戰鬥的確耗神耗力,可他當下的心境卻不僅是打了一場那樣簡單。他雙目無神,有些茫然地望向幫他的寒觴,那眼神竟然像看著陌生人似的。寒觴不知他在想什麼,或許什麼也沒想。

    「真的沒了。」

    謝轍說。

    寒觴只怔住一瞬,很快反應過來謝轍到底是在說什麼。他當然想起了今天白天他們才說過的話不曾想,只過了半天,它竟以這種可怕的方式應驗。

    「你別多想,她會沒事的。」

    「會嗎?」謝轍接得很快,就像猜到了寒觴會給出這個自欺欺人的回答。他的語氣有一種別樣的敵意,但並不是對寒觴——可他們都不清楚這股敵意是衝著誰來的。

    或許是命運。

    「她、她當然應該離開」謝轍的聲音在顫抖,「她早該離開的。不是、不是現在,也不該是這個樣子。倘若她更早前就離開我們,就不會遭遇這種事——甚至不會受傷!彌音更不會她才剛從薛姑娘那件事裡走出來,她還——還沒有」

    「她還沒有見我妹妹。」

    寒觴抓著謝轍雙肩的手用力了幾分,帶著不甘。她還有很多事沒有做,不該就這麼被歹人擄去。為什麼?就因她那招致災厄的手嗎?

    「別說了!」他接著沖謝轍喊,「現在說這些也沒什麼用!已經發生的事是不允許假設的,你在自怨自艾什麼?!事到如今,還是想想怎麼幫她,怎麼把她救回來!你忘了嗎?她說要帶我們去她家做客的,我們現在這樣該怎麼給她爹娘一個交代?!給我振作一點!」

    他從未用這樣的音量對自己的朋友說話,更未曾用過這樣刻薄的詞句。這一切當然不該發生,卻不該歸咎於聆鵷總是跟在他們身邊。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分明都是很快樂的,怎麼能走到如今這一步呢?

    寒觴緩了又緩,接著說:「她是沒有錯的她只是,跟著我們,我們也樂意帶著她。你我誰也不能就那樣將她趕走,你知道的——這都是因為因為我們。沒錯,都是我們自己的問題,但不是你一個人的。」

    這都是因為我們太過弱小。

    這都是因為我們不夠強大。

    這都是因為我們優柔寡斷。

    這都是因為我們貪戀人性的善良。


    而善良從來無罪。

    天上飄下潔白的羽毛,落在兩人身上,雪一樣輕柔。寒觴捏起一片落在手臂上的柔毛,它還在散發著雪青色的微光。他才注意到,整座庭院都明晃晃的,比沐浴在滿月之下更加明亮。抬起頭,身後的如月君與那龐大而美麗的神鳥靜靜地注視著他們。

    「它或許能幫到你們」如月君一手輕輕摸過神鳥柔軟的羽翼,「它一定知道這些年來,無庸家的人都在這裡做了什麼。」

    兩個有些頹然的人都站直了身子,臉上仍帶著揮之不去的倦意。神鳥固然很美,也已經幫他們解決了不小的麻煩。只不過,他們的力氣只剩下蒼白的感謝的話語,無暇說出更多東西。如月君有些抱歉地說:

    「對不起,我沒能幫上什麼。我若是反應快些就好了。可那時候,我的手不方便」

    話說到這兒,二人才注意到,如月君那隻斷臂已經恢復如初,或許是剛才發生的事。他們將目光挪到一旁這美麗的生靈上。是它做的嗎?

    如月君勉強露出一絲微笑:「我先前只知道黛巒城護城神鳥的傳說,也相信它是存在的。不過,我也是頭一次見到它。不知為何,總給我一種親切又熟悉的感覺。」

    神鳥溫順地低下脖頸,輕輕閉眼,像是在給他們行禮。兩人有些無措,但也對著它鞠了一躬。那些輕揚如雪的白色絨毛落到身上,讓他們覺得好像不再那麼疲憊了。雖然心情仍是沉重的,身體卻變得輕盈許多。先前有傷痕和淤青的地方被絨毛撫過,眨眼間就會消失,像是不曾受傷一樣。他們料想,這神鳥一定有著自己奇妙的醫術。

    「我得留在這裡,排查無庸氏留下未被銷毀的陣法。」如月君道,「至於偶人,恐怕我也只能收集到這些塵埃。我有一位朋友見多識廣的朋友,說不定能得出什麼結論來。但我不知他去哪兒了。」

    好像從來只有壞消息。不論哪件事,當前的狀況都是相似的。若說是無力回天,還有一線希望;若說天無絕路,卻又不知該去向何方。

    「神鳥說,要去南方。興許那裡有什麼消息,能幫你們找回那孩子。」

    「好。」

    他們看向南方,卻是漆黑一片。但東方的天空開始泛白,月亮的光顯得更加黯淡。日復一日的黎明將至,陽光將會重新照在這片大地。人們渴求的和平與安逸總是短暫,亘古不變的,唯有這東升起落的日月星辰,而它們又是那樣遙不可及的東西。

    在距黛巒城更加遙遠的地方,有一位他們在不遠的將來,即將會遇到的人,正走在街上。

    她灰白的長髮微卷,像是一層起伏不定的波紋。可她的容顏還算得上年輕,按理說,頭髮不該這樣枯槁失色。她走起路來也是如此矯健,並不像真正上了年紀的人那般蹣跚。

    等待天空完全被白色占據後,早茶攤子也都支了起來。只是這一帶稍有些冷清,常在這邊吃早茶的,除了她以外,全是店家的老主顧了。

    或許還有另一個人。

    那人就坐在她旁邊的桌上,戴著一個大大的箬笠,看不出身份。但此人也有一頭長髮,只是更長,更厚重,顏色也不那樣健康。她穿著黑色的衣服,像東國那邊的喪服,甚至壓的是左衽。攤子上沒一個人敢對她說話,連小二都不敢靠近。即使是坐下,箬笠仍戴在頭上不曾被取下,而那人纖瘦細長的神采像根棍兒一樣挑著帽子。帽檐將臉的上半部分擋得嚴實,但露出略顯尖削的下顎能令人判斷出,她應當也是位女性。

    她認出這位女性來。

    「你是」她站起身,離開熱騰騰的早茶繞到對方桌前,「哎呀,我們很久沒見了。」

    戴著箬笠的女性微微一怔,慢慢將頭抬起來,看到來訪者的面容。她確乎有些驚訝,而對方亦是如此。只聽對方驚呼道:

    「呀,你臉上已經到了這麼嚴重的地步麼?」

    戴箬笠、壓左衽的女子終於開口了:「我們上次見面,你似乎,還並不會講話。」

    「如今會了。」她笑了一下,「我用如意珠的碎片許了願。你應當知道這東西吧?」

    「你會背負詛咒的。」

    「我知道。」她好像並不在意,反而繼續追問那沉悶的女子,「可是,你這樣不也算是詛咒麼?降魔杵的詛咒。我聽說你在一次任務里,竊取了尹家奪來的法器。」

    「你的消息倒真是準的可怕。有高人指點我,該去尋天泉眼。我早該去了,但左衽門總是許多任務,怎麼都做不完。」女子壓低聲音,「已然春深,該到進山的時候了。」

    說罷,她抬起眼,露出小半張晶瑩如冰的面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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