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歸鴻還沒有習慣孤獨——相較於神無君,他不過活了須臾片刻,又憑什麼該有這千歲之人的覺悟?道理再怎樣淺顯,話說到嘴邊,都沒有力量。
天空接連響起幾震驚雷,閃電像是這黑天的裂紋。四起的狂風沒有緣由,將他們吹得東倒西歪,站也站不穩腳跟。神無君怔怔地看著他,看著這可悲的年輕人重新攥緊刀柄,一點點、一點點地將燼滅牙抽出地面。咔嚓——在刀尖離開的一瞬,那細小的刀縫突然擴散出網狀的裂紋。灰白的大地瞬間支離破碎,卻沒有發出半點聲響,就好像地面是雪做的一樣。
尹歸鴻一步步靠近。
神無君的眼睛與常人大不相同,就連謝轍也無法看到他所能勘破的東西。他這雙陰陽顛倒的眼,是由內而外解讀事物的,換句話說,他所見的往往是事物最本質的部分。那麼,這雙怪異的眼睛,又看到了怎樣怪異的景象?
「原來如此。」
「什麼?」
謝轍可不知道他看明白了什麼。在他們「普通人」眼裡,尹歸鴻的每一步靠近都使得天狗冢內的異象更加劇烈,而他身上沖天的靈力恐怕也只能被理解成妖氣。而在神無君眼中,他分明看到一個天狗的面孔——巨大的、可怖的、猙獰的天狗,就附著在尹歸鴻的身後。那些妖氣在他眼裡清晰地刻畫出它的模樣,正如尋常人所能看到的天狗一樣。但這場面若是出現在神無君眼中,可就太奇怪了,這般具象化的事物不該是他能看到的東西。如此想來,在其他人的眼裡這又會是什麼?
至少這模樣對他而言再熟悉不過。只是太久沒見,難免有些感慨。原來根本無需擔心驚擾什麼天狗的亡魂它們的始祖,從事態最初就注視著一切。而這份清靜被驚擾的憤怒,也由始祖的意願憑依到尹歸鴻的身上去。此等怒火不同凡響,甚至從開始就註定了結局。
究竟是尹歸鴻利用了這股力量,還是這股力量寄生在他的身上,這已經不重要了。當下如何讓其餘幾人保住性命才是要緊的事。在這天翻地覆的混亂中,原本與寒觴和霜月君糾纏的那個天狗,在這股作亂的狂風間竟然隱匿了蹤跡,不知是它自發的行為還是其他不可窺視之物的意願。原本與天狗纏鬥的九尾狐落到地上,化身成人類的模樣,沒有猶豫便從短鞘中抽出長劍。他的氣息尚不平穩,方才的戰鬥也令他元氣大傷,但他知道此刻不能退縮。謝轍的劍也已經離開劍鞘,在方才抽劍的那一刻,狂風似乎更猛烈了。
此地的重力本就不同尋常,現在更令人寸步難行。他們光是將劍握在手裡就已經很困難了,更別提如何揮舞。這一切阻力在尹歸鴻眼裡都是不存在的。他越走越近,妖力在他背後的混沌之物與他自身間流竄,電流似的。那究竟是什麼鬼東西?謝轍也看不清它到底是什麼,難道真的是尹歸鴻憤怒的實體?雖說實體產生的靈體相當微弱,但若用靈力鑄造實物,那絕對是個令人瞠目的考驗。但不論如何,這混沌在普通人眼中是看不見的,在這裡發生的一切都只像是一場異常的天災。
當尹歸鴻近到一定程度時,他抬刀斬出一陣刀氣,如張著血盆大口的惡狗迎面撲來。神無君在這亂象中站定,以陰陽雙刀的刀氣回擊。兩股力量碰撞在一起無法化解,只是在接觸的剎那反彈回來,肉眼可見的靈力爆發出一陣眩光,轉瞬即逝。燼滅牙的刀氣在掠過尹歸鴻時,仿佛無事發生般拂過面頰,連刀毒也不會造成傷害。此刻,他的意志幾乎與這把象徵畜生道的妖刀融為一體。但神無君的刀氣依舊凌厲、瘋狂。在它即將朝著幾人襲來的一瞬,一抹綠色的影子突兀地出現在他們面前。
那是一柄撐開的傘。霜月君落到他們面前,長發在風中狂亂而恣意。她一個弓步將葉隱露擋在三人面前,如盾牌般堅不可摧。刀氣彈在傘面上時,竟出現金屬碰撞的清脆聲。倘若是一般的傘,怕是在張開前就已經被狂風扯碎了吧。霜月君竟手持妖傘,巋然不動。
她的頭繩被吹散,長發在空中亂糟糟地舞動。那一刻,謝轍突然發現了什麼。在霜月君的頸後,似乎有一塊不起眼的瘡疤。那是胎記,還是別的什麼?他過去都不曾留意,至少從未認真注視過霜月君的背影。當下,他的天眼察覺到這處異常,便再也無法忽略。只不過現在並不是詢問的最佳時機。
「你帶他們離開。」神無君對霜月君說。
霜月君皺著眉略側過頭,僅僅是這個動作就令她的頸部感到疼痛。她不解地問: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我一個人對付他。」
「可我又能帶他們去哪兒?」
「遠離我招式的範圍。」
「不行!你大約不知你還能將這裡鬧得有多混亂吧!」
「你還在擔心亡魂的安寧?」
「且不論這個,我能帶他們去哪兒?」霜月君被氣笑了,「哈,真沒想到我防完一個人類,竟還得從你手邊保全別人。」
「天狗的始祖——我那位老朋友,它始終注視著這一切。規矩就是規矩,它絕不會對我們網開一面。即便是你我在場,它也要利用自己的方式,讓誰也無法活著走出這裡半步。」
「」
霜月君不知如何作答,而失控的尹歸鴻已近在咫尺。寒觴的手指不斷划過劍身,卻不論如何都不能將不知火引燃,大概是此地的靈壓太大,靈場太亂。他顧不上說話,但謝轍已經替他傳達了兩人的意思。
「我們不會走!」他說,「穿過結界的那一瞬委實沒有多想,但論此事本身,我們的確義無反顧。倘若不在妖變時將他解決,不知世上還有多少生靈要受十惡的荼毒!」
「我欣賞你的勇氣。但你最好有更好的辦法,否則我連你們的死活也顧不上了。」
神無君調整了握刀的角度,那語氣不像在說笑。這種事兒他還真可能幹得出來,謝轍必須想出對策。可他想什麼?怎麼想?尹歸鴻的憤怒難道不是真實的嗎?這種事若放到自己身上,讓他自幼從那樣的環境裡長大,恐怕現在妖變的人就是他自己了。神無君誠然無措,尹歸鴻的行為也十分合理,可局勢偏偏就是要往最壞的方向發展
而這一幕,恐怕,霜月君不是第一次見了。謝轍和寒觴都能更深刻地體會到,在面臨災難卻毫無辦法時究竟是多絕望的事。即便上一次手足無措的人是六道無常,也不能稍微減輕二人的壓力。謝轍其實不知道該怎麼辦,他只想阻止這一切。
他不再多想,一躍跳過霜月君的傘盾。
「老謝你瘋了!!」
不顧寒觴的叫喊與其他人驚愕的眼神,謝轍正面與尹歸鴻對峙。他身後混沌的妖力似乎是有形的,細看分明是天狗的輪廓。只是那輪廓碩大無朋,並不好辨識。而在尹歸鴻身後更遙遠的地方,似乎有無數個星星點點的光。但那並非是星星,而是兩兩對應的、無數個天狗的眼睛。一旦弄清他看到的東西究竟是什麼,來自心底的戰慄感便愈發真切,愈發強烈。
但他不能退縮。
結合神無君剛才對霜月君說的那番話,他理解了這個場面。所以,異變的發生並非來自尹歸鴻一人的憤怒,還有無數天狗與它們始祖的亡魂。想要平息這一切並不容易,何況他連尹歸鴻一個的事也對付不來。他只是逼自己面對,逼自己處理。他不斷地告訴自己,要是他們做不到的話不說無常鬼,他和寒觴一定會在此丟了性命,為天狗冢的詛咒增加一份可信度來。謝轍強迫自己尋找過去的感覺——過去那不顧一切,又為了一切的感覺。只有那個感覺,才能令他激發風雲斬最真實且強大的力量,與面前的邪祟匹敵。
想想吧!倘若他們在這裡倒下,與十惡對抗的力量便會減少。想想問螢和皎沫夫人,想想食月山腳下的老人,想想南國全體百姓的安危,他們都有危險!危機很快也會波及到自己家鄉所在的大陸。這並非是一座島嶼的浩劫,而是整個江湖的浩劫。六道無常能做的終歸有限。到時候,自己年事已高的母親、寒觴的妹妹與兄弟、溫酒的奶奶,他們都由誰照顧?
還有
還有聆鵷。
喧囂的耳邊忽然歸於寂靜。就像是躁動不安的蜂群,在某一刻突然集體陷入安眠。這所有的一切理由,突然凝聚在一起,形成了一道堅固的防線,將他脆弱的部分隔絕。風似是變得輕了,劍也變得很好掌控。他意識到,是風雲斬使出的風與此地的妖風相互抵消,逐漸達成和解。尹歸鴻並不退縮,提刀迎面攻上。事已至此,這已不再是他和神無君的個人恩怨。
在天狗冢內,或許風雲斬不能呼風喚雨,但它的神力已足以通過另外的方式展現。兩把由同一人鑄造的絕世神兵不斷碰撞,電閃雷鳴一刻也不停歇。謝轍承認自己並不精於劍術,但風雲斬就像是經驗豐富的導師,在無形中指導著他的戰鬥。不知為何,凜天師的一番言論在他心中再度浮現。人劍合一,劍隨心發他覺得自己就快要做到了。
「真夠難纏的。」尹歸鴻低聲道,「開什麼玩笑?!都到了這種時候——」
「正因為到了這種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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