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夜是無比清冷的。蕭瑟的晚風一陣陣地吹過,但舍子殊不覺得冷。她對溫度的感知誠然是存在的,只是不知什麼時候該少穿,什麼時候該多穿。可她似乎熱不出什麼毛病,也凍不壞身子。她的體質太好,好到不需要注意溫度的變化。
子殊只穿著一件單衣出來,白得在夜裡有些晃眼。赤紅的外衣掛在手臂上,她只是順手拿著,並沒打算立刻穿在身上。她走到了挺遠,這裡的上方正對著她們休息的客房,但並沒有樹佇立在此處。或許有,但位置不對,也不符合月光會投影的角度。
那花影一定是假象了。誰在騙她?騙的是她麼?騙她做什麼?話雖如此,她卻聞到了一種熟悉的香味兒。她一定是嗅到過這種氣息的,就在不久前。
「你來了。」這是一個女性的聲音,子殊從未聽過。
回過頭,她看到了陌生的面容,但這香味是無比熟悉的。來者的聲音是那麼親切,似是與她那樣熟稔,而她對那人的氣息也有所了解,這次的初次會晤便讓兩人不那麼生分了。
雖然究竟算不算得上是件好事,要另當別論。
「你是淫之惡使。」子殊直言道,「我認識你。你害了許多人,幾乎全村人都成了你的食糧。餘下的那些你也不放過。雖然你離開了那個村子,枝葉卻仍伸在那裡,荼毒人們的精神,繼續壓榨著他們所剩無幾的價值。」
陶逐愣了愣,歪著頭認真想了一會。
「你說哪個?」
「我也知道你不止一次這麼做了。」子殊平靜地回答,「我們都知道。你是惡使,以這樣的手段散布惡行的種子。你與你的同黨尚且都在萌芽的時期,沒有太多的力量。不過,人間的人類實在太多了,你們尋覓食糧過分容易,很快便會壯大。任由你們放肆下去,整座江湖都會亂得一發不可收拾。」
說這話的時候,舍子殊的目光在四下不動聲色地掃視一圈。她沒有看到,也沒有聽到其他人的聲音。她知道的,陶逐身邊有一個男性的屍體,是她的兄長。他是她崩潰的終點,也是她瘋魔的起始。不過看樣子,他並不在這附近——至少不在她目所能及的地方。
「所以?你要懲惡揚善嗎?」陶逐睜大眼睛。
她身上的確有種妖性的美,連舍子殊這樣的女性也如此評價。陶逐面容姣好,底子本就不錯,只是早年吃穿都沒太跟上,當下的膚質是被妖力修復過的,子殊能感覺到。這感覺說來奇妙,就像是唯獨姑娘能破解姑娘可曾化過淡妝。不過這層美麗之上,除了淡淡的脂粉,還鍍上了微妙的惡意,如薄薄的一層劇毒。哪怕指尖一厘,也足以致命。
「我不知道該怎麼做。」子殊並不迴避。她向來這樣,不論對友人還是所謂敵人。
「我就猜你會這樣想,哈哈哈」陶逐笑起來的聲音也很柔和,像是花瓣輕輕落在人們的心底,激起淺淺的一絲漣漪。但子殊面無波瀾,直直看著她。等陶逐笑完了,才繼續說道:「所以我才能將你喚下來。你若與我志不同道不合,我還喊不來你呢。」
「我想,我應與你不是同一種人。至少我知道,你這樣是不對的。」
「嗯究竟是你知道,還是你的『朋友們』知道?」她反問,重讀了某三個字。
在她面前,舍子殊第一次陷入沉默。她恍惚間覺得,陶逐說的是對的。她只是聽到了聆鵷的想法,卻始終無法真正地認同。她還知道,忱星是不喜歡她的,但她無法否認自己隱隱更加認同這個人的觀念。忱星沒有明說過,但表現出來,不加掩飾。
「承認吧,你知道你在想什麼。這個世界就是充斥惡意的。那些禮義廉恥只是哄小孩的把戲,是上位者愚弄百姓的工具。像你這樣清醒的、完整的成年人,讓一切重頭開始,對這個人間塑造新的認知,無可避免會走向這樣的結局。」
舍子殊是想搖頭的,但她沒有這麼做。她沉吟良久,最終只是乾巴巴地問:
「我不知你是這般能說會道的。不知道的,以為你是綺語的惡使呢。」
「猜得差不多,哈哈哈哈這是從另一位惡使的友人那裡聽來的,不過,不是綺語。她終歸只是個孩子,不論對人類還是對妖怪來說,都遠不夠成熟。雖然我們年齡差不太多,但她經歷的還是太少。不如說,她運氣太好,受到六道無常的庇護,治癒了些許記憶鑄就的傷痕直面那些東西,反而能令她成長才是。」
舍子殊不關心綺語的惡使,她敏銳地捕捉到話題出現的另一個身份。
「妄語麼?那也不過是些假話罷了,我很難相信——你願意信便信吧。」她終於輕輕搖了搖頭,「而且他對你說這些做什麼?」
「雖然話題的中心不是你,是另一個人。不過他這番話,我覺得實在很有道理,便記下了。你知道麼?你這樣失去記憶的,倒也不是唯一一人。」
「你想說什麼?若要介紹誰,直奔主題便是了。我也沒有義務陪你站到天亮。」
「您還真是心急,是怕我將您說動了,您便不回去了?」陶逐擺了擺手,「好了,是開玩笑的。直接告訴您,便是黃泉十二月中的如月君了。」
「六道無常?」
「您聽過她?」
「她的話近來似乎出了什麼意外。」
「是了,不知是什麼歹人,將她打得支離破碎真是過分啊。她曾經是一具屍體,在她被喚回意識時,腦內只是一片空白,如您一樣,甚至要狂躁許多。但那些混沌的意識終於在她的身軀內和解了,便造就了如今的如月君——所有人都是這樣認為的。」
「你這說法難道不是嗎?」
「並不準確。別忘了,將她引向正軌的人可是百骸主。他們是相互了解的,百骸主也知道應該如何去做。而閻羅魔呢?坐收漁翁之利,將她收入麾下,百骸主還要心甘情願地維護她的完整性。如今出了這檔子事,也是誰都不願看到的。」
「你究竟想說什麼?」
「無獨有偶。」陶逐攤開手來,向前兩步接著講道,「百骸主曾經也是數百個人的屍骸所拼湊成的妖怪,每一部分軀體,都有著不同的意識。但,他也受到了指引與教化,才有了如今說善不善,卻也說惡不惡的他。可您呢?您有這樣的好運氣或者說,命數麼?對世界有善意的認知,或是以善意對待世間萬物,這是『好』事嗎?您看,這一路上即便是有善人扶持著您,您卻終究形成了自己的觀念。或許,她們的善實在太過微弱了。這也並不稀奇,善本身就代表著弱。」
子殊怔怔地說:「我不這麼認為我或許還未找到反駁你的方法,但,想必世間仍然存在所謂的善吧。但我也不知我是否執著於此。我似乎也沒有追逐善的必要,只是身邊的人這麼做,我亦這麼做。她們需要我」
「很多人都需要你,但沒有人真正需要你。」陶逐皺起眉來,「我們都是被人間拋棄的人,可別忘了也不是誰都有那麼好的運氣,得到庇護,又被教化。但若是有得選,我寧願做出同樣的選擇。直面血淋淋的真相固然悲慘,卻比渾渾噩噩地自我欺騙好上太多。我的話也是很清楚呢,之前提到的那位朋友,也不過是在利用我罷了。你的那些朋友又何嘗不是如此。她們利用你、拉攏你,就是在試圖用善行綁架你。」
子殊稍加回憶,似乎覺得這話也解釋得通。想想看,忱星不也看不慣她麼?結果還是對自己下了不少命令,的確是有點利用自己的意思了。可是,她並不覺得憤怒,這又是為什麼?看起來正常人,就連惡使也會生氣的。她失憶之前究竟是做什麼的?難不成,是殺手嗎?這也能解釋她的身手,還有服從命令的本能了。她甚至沒有什麼不願意承認的念頭,她更在意的是,自己願意為別人做些什麼的念頭,究竟真是這些陰暗得她沒法去想的原因,還是某種助人為樂的善意本能?
若是為了自我滿足,這是否又是一種自我感動?
她陷入了空前的糾葛。
「您可要小心雖不知您之前經歷了什麼,您失了記憶,卻保住了命。生命誠然是可貴的,若像我兄長一樣不小心,可苦了活著的人。據說,人一旦轉生輪迴,那人的記憶便不再是先前的記憶,就算抽出來塞回過去的軀體也無濟於事,如月君就是這樣的例子。但我總該試一試的,一定有辦法將一切做得盡善盡美。」
「我倒是要勸你放棄這不切實際的幻想。」子殊無情地說,「既然你也知道,人的靈魂轉生輪迴,記憶便會抹去,就不要做這些徒勞無功的事了。身體是我的,命是我的,記憶是我的,觀念也是我的。若我魂飛魄散,它們便再無回天之力。退一步講,身軀就算受到了傷害也能修復,若是爛到無藥可救,只要意識尚存,還能設法尋找新的身體——鶯月君不就一直在做這種事嗎?那些偶人,不也是一具具冷冰冰的屍體嗎?你撈回靈魂難於登天,但只是換一副身體的話,相較之下,不就和換一件衣服、換一個住處一樣輕鬆嗎?」
陶逐應該被刺激到的,但她陷入了短暫的驚愕。她沒有對子殊出手,而是喃喃道:
「你還真是說了很不得了的話呢。」
「若是冒犯到你,我並不打算道歉。這便是我心中所想了。說到底,你誘我在夜裡出來究竟所為何事?如果只是聽你嘮叨那些有的沒的的話,我便要回去了。」
「回去?」陶逐的音調變得古怪,「你還回得去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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