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歸鴻從天狗冢脫身的事,值得佘氿專程抽空來見見他。
可以的話,尹歸鴻並不想回憶起這段令人不快的過往。那討厭的蛇妖一如既往,帶著一張讓人不快的面容,你說不清他是不是在笑,也說不清是不是在笑你。他對身邊事物的容忍度似乎越來越低了,除了佘氿這貨真值得誰都來討厭一下,或許還與他自身有關。
他的確是比過去要強了。兒時他身體行動不便,在街上被鄰里指指點點,被他們的孩子戲弄嘲笑時,他誠然委屈,更多的是不甘。他暗想,若等他有能力了,一定要叫這群人好看。可當他真的重新站起來時,他便不在乎了,獨獨自己大搖大擺從那幫傢伙面前走過,而他們的眼神驚異無比時令他心情明快。這樣的心態,他曾如實告知自己的兄長和阿姊。那兩人都是聰明的人,回復他這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俗話說「會叫的狗不咬人」,雖不好聽,但尹歸鴻與鄰里的臭小鬼相比,誰吠得歡誰有能力咬人,已經十分明晰。
當真有能力的時候,他看到的將會更多,知道的也將會更多。那時候,他就不屑於與烏合之眾去計較了。很小的時候,尹歸鴻便明白了這個道理。
但那只是,很小的時候。
現在的他反而體會不到那種感覺了。他難道沒有變強麼?摒棄人類的身份,成為異於常人的妖怪,手中還握著一柄天下獨一無二的神兵。可他一點都沒滿足,欲望卻也沒有膨脹,兩頭都虧得慌。他的願望依舊簡單:報仇雪恨罷了,除此之外,別無他願。哪怕為了這場復仇失去性命,他也在所不惜——不如說這樣更好。
可他怎麼就開心不起來呢?佘氿見他的時候,就說了類似這樣的話。他像是在故意挑釁似的,得到意料中凌厲的目光。佘氿為自己惡作劇的成功十分滿意,露出笑容,這一點平等地令尹歸鴻討厭。怎麼他偏偏就看這傢伙不順眼?不如說,歿影閣的妖怪都不太正常。可歸根到底這群與他沒有更多交集的人,應該惹不來他的意見才是。
因為變得更加強大得到的滿足,與不屑於同微小之物爭輝的自信。這二者彌足珍貴,成了他求之不得的願望。不應該,不應該難道是因為,自己還不夠強大麼?
是了,一定是的。他見識過無庸藍的妖術與詭計,見識過神無君的法力與武學甚至那個看上去像普通人、卻拿著風雲斬的陰陽師,還有他身邊的幾位妖怪的友人,都展現出了不同凡響的實力。最重要的,是那從法陣中短暫蘇生的摩睺羅迦的幻影。他無法想像千年前它的身軀是如何肆虐在人間的大地上,而神無君如何置其於死地。
他對力量有了更深一層的認知。甚至某種程度上,他應該僥倖自己死裡逃生。神無君沒有拿出對付摩睺羅迦一成的力量對付自己,到底是他的仁慈,還是他的輕蔑?
尹歸鴻不在乎。他只知道,自己差得太遠。
該說佘氿來得正是時候,雖然他並不想見到這個妖怪。他身邊似乎還有一個惡使,新生的惡使。尹歸鴻並不關心,但佘氿的話向來太多,自顧自地說了許多那蛛妖的事。佘氿當然是算計好的,不過是裝傻罷了。在他提到「前世的記憶」時,尹歸鴻的心裡又浮現了一絲微妙的不悅。那個蠱術——那個能駕馭天狗的蠱術,便用了他的血。
這樣的血在時空中凝固,傳遞到那時誰也不敢想的現在。
佘氿帶來了力量:天狗的力量。
曾聽命於唐赫的天狗,死後並未回歸天狗冢,這點他在南國就弄明白了。佘氿代表歿影閣,贈予他一個小小的提示——理由可能是他竟當真活著從天狗冢回來的欽佩。他不在乎,他只在乎歿影閣的情報能不能幫到自己。這情報的主題顯而易見,便是天狗屍骸的下落了。
不難找。那是個人跡罕至的荒原。那條天狗很聰明,它為了不被人發現,將自己藏匿於死生之界。不是什麼出名的大地方,只是個小小的裂隙罷了。但小便意味著不穩定,任何一方環境的變化都會將其破壞。數百年來,那處裂隙理所當然地消失了,可屍骨幸運地留在了人間。更幸運的,便是那裡實在太不宜居,沒有人類找到那裡。
就算找到了,也沒什麼關係。對現在的人或獸而言,那不過是具風化的骸骨罷了,毫無價值。
尹歸鴻找到這裡,用了一段時間。他對自己的新身軀有了更確切的認識——無窮無盡的精力,似乎僅靠妖力便能從睡眠中借用時間。他的胃口變得太好,過去的食物分量無法滿足他的胃口,可他也沒再吃過什麼好東西,不論價格多貴。他的嗅覺更靈敏,甚至能清晰地辨認出每個人類獨特的氣息。他的夜視力也得到了明顯的提升,不再那麼依賴光源了。
他精力旺盛,卻時常感到煩躁。他在荒原上走了七天七夜,終於找到了歿影閣所說的那具天狗的屍骸。在這個過程中,他幾乎懷疑了七七四十九次佘氿的情報。好在這一切努力都不是白費。只要找到那畜生的屍骸,再輔以萬鬼志,通過某些法術,那條好使的天狗便能永遠為他所用。或許比起無庸藍的魘天狗差了些,但有了終歸是好的。狗是最忠誠的夥伴——比任何人都要忠誠。
出乎意料的是,他發現了兩具屍體。
他該如何形容他看到的景象?是受到地質運動的影響,還是其他什麼外力?這兩具屍體的骨骼是相互交錯的,甚至肋骨相互交錯。更讓他驚訝的是,其中一個,分明是人類的遺骸才對。是這天狗吃下了什麼人嗎?恐怕不是,那個人類的亡骸相對完整,沒有被咀嚼過的痕跡。天狗的嘴又如何能將一個人完好無損地吞入腹中,他實在想不明白。若這種情況解釋不清,便只有其他可能了。
他倒是沒心思推敲這些。
尹歸鴻心中的躁動無法平息。他總是恨得發癢,牙根和手指都是。若他還是尋常人類的話,這樣的力道足夠把牙咬碎十次,把手心穿透百次。他不知自己在為何憤怒,便只能歸咎在神無君身上,即使他自己都覺得牽強。
而在看到天狗亡骸的時候,這份煩躁感也並未得到半點平息,甚至愈演愈烈。
今天是月圓之夜,前兩天的月亮更加明亮,儘管那時候的月亮已足夠清朗。月亮實在太亮了,亮得一顆星星也看不到。它讓這片荒原鍍上了一層淺淺的銀白,像是下了一場大雪覆蓋一切,即便還遠沒到下雪的時候。四下太安靜,一丁點小動物甚至昆蟲的聲音都聽不見。
月光照在兩具交錯混亂的屍骨上,上方泛起細碎的珠光。
它們有一小半埋在地下,想挖出來不是容易的事。可都已經走到了這一步,這點小問題是無法難為他的。他伸出手,撥開一塊看似屬於人類的骨頭。
心中的躁動停止了——幾乎連著他的心跳一起。
一瞬間,尹歸鴻的腦內閃過了無數畫面。那些場景太複雜,太真實,又不那麼真實。這些東西能被稱為記憶嗎?反正不是尹歸鴻的記憶。耳邊出現了一些幻聽,像是所有人的聲音同時疊加在一起,聲音不大,卻蜂群般嗡嗡作響。他發瘋似的揮舞手臂,試著將腦海內的東西悉數清理出去,可怎麼也無濟於事。
他頭痛欲裂。
腰間的燼滅牙似乎察覺到持有者的異常。它在刀鞘中不斷震顫著,尹歸鴻卻無法控制自己伸手拔它。他有種感覺,他不願承認,這種感覺可能是恐懼。是的,在短暫的死一般的平靜後,成倍的焦躁與不安席捲而來。他只想讓這一切停下,不計任何代價。
他怕自己拿刀揮向自己。
很快,他被這個念頭嚇住了,另一重恐懼壓住了前一種。接下來,屬於妖怪的敏銳的感官令他察覺到身後有一絲異樣。他嗅到了獨特的氣息,是他尚是人類時所聞過的。他很驚訝自己有能力記住並解析這種味道。
同時也很驚訝,自己在瞬間便做出了抉擇。
他迅速抽出了靴側的刀——那把屬於獵人,而不屬於眼前這人的刀。
確切地說,是短刀。短刀以足夠的力道刺穿來者的手掌,刀鍔緊緊抵在掌心。他刺得很準,正中央,就算特意測量也很難這樣完美。冰冷、堅硬、鋒利的刀刃,溫暖、柔軟、細膩的皮膚兩種固態之間,猩紅的液體緩緩析出、蔓延、滴落。
但他被情緒所支配的全身的力量,都被這僅僅是普通地抬起來的手掌所遏制。
他緊盯對方同樣猩紅的眼。
「你真該借我的眼睛看看,你的眼神像個失控的怪物。還是說,你已經是了?」
朽月君突然用力攥住短刀的刀鍔,像是一點也不痛,也一點沒受到傷害。纖細的手指擒住刀鍔,又生生別開丟到一旁。刀柄與地上的屍骸碰撞,發出奇怪的聲響。
尹歸鴻下意識後退一步,失去控制的情緒逐漸趨於穩定,或者被另一種強大的什麼存在壓制住了。朽月君向左歪著腦袋,又向右偏去,輕轉著手,看著裡面源源不斷地溢出血來,卻不急於治癒。他那灼熱的視線又立刻刺到尹歸鴻的身上。
「這他媽到底是怎麼回事?!」
尹歸鴻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問什麼。他有很多問題,但一件也說不清楚。朽月君在原地沒動,銀色的月光被他的紅衣吞沒。他抬起另一隻手,一枚被繩子拴著的玉佩墜了下來。
「你退無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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