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在盥洗室,不再有那麼多醒目的、令人焦躁不安的紅色。牆壁上貼著靛藍的小方塊瓷磚,上面的紋路像海面粼粼的波紋。即便如此,僅憑藉環境的冷色調就想讓二人恢復冷靜實在是太難了。尤其是梧惠。
「我不知道,」莫惟明只能說,「我看不到。抱歉。」
他當然想問:你看到了什麼?但顯然不該是現在。且不論梧惠的狀態適不適合進行解釋,莫惟明也不確保在她說出答案後自己還能保持鎮定。雖然,也算不上有多鎮定。
如果說先前的梧惠凍得僵硬,那麼她現在便開始融化了,連骨頭一起。她很難站直,莫惟明抓著她的雙臂努力將她扶起來,也算得上一件難事。可能他自己也沒有力氣。梧惠只是搖著頭,要推開他繼續將手伸向水龍頭。莫惟明立刻將水龍頭關上,說:
「自來水很髒。」
「好噁心,好噁心——那是什麼?到底是什麼」
莫惟明被一種強烈的無力感包圍。他將她的手臂不自覺地捏緊,又鬆開些。梧惠已經察覺不到有什麼疼痛或不適,他必須調動常識來為自己做判斷——包括自己的力量。他怕繼續抓這麼緊會讓她受傷,又怕鬆開她,她就會垮下去。
「對不起。」他低聲反覆地說,「我不知道會這樣,對不起。」
盥洗室還算安靜,沒有太多人出入。偶爾進出的一兩人,連疑惑的目光也不曾向他們瞥來。大約相對於緋夜灣的風風雨雨,廁所里兩個疑似喝多了的年輕人連小場面也稱不上。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這「酒勁」終於讓他們姑且扛了過去。
「悄悄走吧,趁現在。別讓他們發現了。」莫惟明拉著她,「但是你一定要記住在離開這裡之前,無論你看到什麼,千萬,不可以說出來。不要讓任何人知道你能『看見』。」
梧惠點頭的弧度像哆嗦似的小,莫惟明知道她聽見了。她平日在什麼事前都泰然自若,就連得知那場不合規的手術,都以驚人的速度接受了現實。可能是她並不能想到什麼嚴重後果,或者她的心理素質就是這麼高。如今她受到這麼大的刺激,莫惟明不敢細想。
他們在盥洗室已經停留得足夠久了。可就在出門的那一刻,還是迎面撞上那個男人。
也可能他一直等在這裡。
見到他的那一刻,梧惠又顫了一下,但她只是看向地面,什麼也不說。男人將箱子遞到莫惟明手中,禮貌地笑著。
「您的東西別忘了帶走。不然這一趟,不就白來了嗎?」
「謝謝。」
他儘量避免說長的句子,免得暴露自己組織不起語言。但顯然男人忽略了他的不適,盡職盡責地將九爺說的話傳達過來。
「出了這種事,真是不好意思。不如兩位隨我去二樓雅座吃點什麼,都算在我們老闆頭上,就當是賠罪。我們的主廚留過洋,還有很多精通本幫菜的師傅。如果不合口味,其他菜系也敬請指名。兩位是什麼地方的人?」
「不必了。」莫惟明直白地拒絕。
「真的不考慮麼?那太可惜了。再晚一會,有霏雲軒的舞女會登台表演,這可不是誰都能請得來的。錯過這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下次連他們自己的戲樓,都不知何時才能安排。」
「感謝九爺的好意。但我們明天還有工作,還是先走了。」
真是盛情難卻。莫惟明怕雖怕,卻態度堅決。他知道不能再被牽著鼻子走了,否則不知還會有什麼意想不到的麻煩。把節奏放到殷社的人手上,和把命交代出去有什麼區別?
「那,讓我們的人送您二位一程。這也是九爺吩咐過的,不能怠慢了兩位朋友。我的老闆日理萬機,很遺憾不能繼續奉陪了。嘶,說這麼多,我卻忘記自我介紹,太不禮貌了。這是我的名片」
推脫不掉了。他們知道,九爺是鐵了心要拿到他們的住址。
莫惟明接過兩張名片看了一眼。曲羅生。沒聽過的名字。
「很抱歉讓你們有如此不愉快的體驗。要常來玩啊。有這張通行證,不會再有殷社的人為難你們。嗯,至於其他幫會應該也不會吧!不好說,可以試試看。」曲羅生單手按在胸前的荷葉襟上,神情無比真摯。「一些小角色也是不會再刁難的。不過想必你們也知道,我們這行仇家很多,還是謹慎使用吧。」
兩人被一路「護送」到門口,車倒是備好了,也不知之前到底是不是誠心請他們吃飯。天色暗了,被高樓過濾的西方殘陽灑在海面,像斑駁的血。
即使走出了舞廳,莫惟明還是能聞到曲羅生身上那股讓人不適的香水氣息。不在「高檔會所」里漚個幾年浸不透這味兒。他打開後座的車門,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女士優先。」
在梧惠坐進車裡的那一刻,她與曲羅生擦過衣擺。莫惟明注意到,曲羅生露出一瞬不自然的神色。但他的眉頭很快重新舒展,一切快得像什麼都沒發生。莫惟明再上車時,也與他離得很近,但他沒有再出現任何異常。
就當是看錯了吧。
好在車上只有一個司機,是之前送他們來時的人。他並不健談,只是奉命行事。這一路上車內安靜得可怕,喧譁的夜與他們無關。駛過燈紅酒綠的大道,駛過骯髒破敗的小路;駛過荒蕪平坦的空地,駛過老屋林立的街巷。這些相似的風景再也進不去滿是心事的莫惟明的眼睛。梧惠則全程深深地低著頭,一言不發。
下車時天完全黑了,孤零零的星星一閃一閃。直到兩人走進小區,才聽到車輛絕塵而去的聲音。同樣的夜,這方天地比起那邊靜謐得太多。誰也不曾想過,他們竟在一日內穿梭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渾渾噩噩地上了樓,梧惠都不知自己是怎麼邁開腿的。考慮到她可能實在沒有力氣再爬一層樓梯,莫惟明並不打算喊她上去。他確實有點犯嘀咕,自己死過人的房間會不會又讓梧惠的心臟承受又一輪打擊。
梧惠身子不抖了,手還在抖,怎麼也不能把鑰匙插進鎖孔。莫惟明接過鑰匙,幫她把門打開,順勢隨她進去。梧惠先坐到椅子上,莫惟明將箱子放在茶几上。他看到牆角擺的暖水壺,這才覺得渴,但提起來時發現裡面空空蕩蕩。他只好作罷,坐在梧惠旁邊的椅子上。
梧惠驚魂未定。不必等她開口問,莫惟明自覺地說:
「她是我父親的老相識應該說,是他的徒弟。但是,我們兩人並沒有太多往來,甚至沒見過幾面。她的樣子幾乎和以前沒有變化。但我知道,她比我還大上六七年。我剛來曜州,第一次聽到她的名字時,她還不在如今的位置。我只知她選擇走上一條不歸路,今天是我和她在曜州初次見面。」
梧惠嘴唇發白,幾乎和臉上的皮膚融為一色。
「我們搬走吧」
「能去哪兒。九爺在曜州手眼通天,就算離開這個城市——你放心,短期內應該不會出什麼事,她沒有理由和我們這群無關黑道白道的人糾纏不清。大約,她只是想和我打個招呼。我在那邊碰到箱子的時候,還是冰的,他們保存得很好,藥應當還能用。我甚至懷疑,就連搶箱子也是她在幕後指使,我一早就被盯上了。把你扯進來,我真的很」
「所以那個人,是白死了?」
「我不好說。他們黑道的事,有很多彎彎繞繞。或許他犯了什麼事,以將功補過的名義演了這場戲發揮最後的價值。」
「好狠。」
「我以前就不是很了解她。很久前她便待人熱情親切,倒不至於讓人這麼發怵。我一直不擅長應付這樣的人,從過去就不愛與她接觸。她是家裡是唯一的女兒,排行老九,與第一個兄弟差了二十幾歲。當然,他們未必是同一位母親。她父親很有權勢,娶了很多姨太。她是誰的女兒已經不重要了,因為連同那些兄長,都已經死了。他們的死眾說紛紜,終歸與她脫不開關係。加之她的形象殘忍陰毒,便又有陰九爺的名號。而且」
莫惟明停頓了一下。
「你不能去看她。她的小動作,連同聲音,都很能蠱惑人心,鼓動人們做一些清醒過來絕不可能去做的事。她也很能看透人心,在她的場子裡出老千,若有意追究,絕不會有好下場。我不知道她的能力是否與她所持有的法器有關。」
「法器,就是那個」
「她是赤真珠的所有者。她就是天璇卿·殷紅。」
「天璇卿?」
「殷社家大業大,據說也與赤真珠有關。按理說,殷社怎麼也輪不到老末來繼承。她上頭八個兄弟接二連三離奇死亡,法器就落到她的手裡。你也看得出她的獨斷,還有那個男人。我之前不曾見過他,應當是殷紅的面首。」
提到那個男人,梧惠的表情明顯不對了。他知道是這個人有問題。
梧惠的嘴張了又合,半晌發不出聲。
「不必勉強。先休息吧,明天還有工作。時間很長,聊天的機會還很多。」
直到他走到門口,梧惠也沒有攔住他。打開門的那一刻,莫惟明回過頭又說:
「如果你還是很害怕,我不介意留下來陪你。」
「才不。」
收了梧惠的白眼,莫惟明滿意地關上了門。還好,還算有點精神。莫惟明本以為自己能開出玩笑,也算是緩過勁來。但在倒熱水時,他的手突然不穩,水灑了一地還打碎了杯子。還好,已經溫了。雖然沒有燙傷,但他擔心這樣的手明日無法操刀,不得不請假。
殷紅能報出那些藥品的代號他猜不出她和供貨商的關係。是她的威脅嗎?還是說,他被老朋友出賣了?他們同是父親的熟人,不知私下會有怎樣的聯繫。梧惠說在千華巷開發土地的是哪個商會,他忘了問,否則能判斷出二者是否在合作。算了,聊天的機會還很多。
梧惠從包里掏出珠子,又擺出裝著紫水晶的盒子。她還是沒交代上午去蝕光的事。既然到了這個份上,可能早日說清才是好事。
罷了。聊天的機會還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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