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浮生錄 第三百七十回:夜以繼日

    「我既然在真心與你談論委託,便不會在這些重要的細節上對你有所欺瞞。」

    霜月君的身子略略向前傾著,鄭重地說。

    這座茶屋的隔音並不算好。她與對面的人隔著張竹製的小几對坐,四壁也是竹子構建而成的,縫隙中滲漏著外界的空氣,自然也存在將聲音外泄的可能。但無論是泄密抑或寒冷,都不是她此刻需要擔心的事。

    因為,這裡是臨近歿影閣的村落。

    即使在數九寒冬,這片南方的土地也並未被冰雪覆蓋。鑽進室內的風亦未裹挾多少寒氣,只是水汽重了些,顯得潮濕。況且嚴寒是只有人類最為畏懼的,而此刻與她這位走無常交談的,可是歿影閣的人——或者說,來自歿影閣的妖怪,一位惡使。

    與其擔心這「漏洞百出」的屋子將談話的秘密泄露,不如盜之惡使的信譽更值得令人擔心。可眼下,倒是惡使對她的訴求不置可否。葉雪詞的手指輕輕摩挲茶盞,她猶豫著,並不清楚自己是否應該答應這樁交易。

    「再看吧。」短暫的沉默後,葉雪詞只是這樣回應,「以你我現在的立場和身份,並不能做到太多。」

    霜月君輕輕嘆了口氣。很顯然,這並不是她想要的答覆。

    「我希望你能相信,雖然不便細細明說,但我的確是有自己的辦法把凜天師喊來。這件事情,我能以六道無常的名譽來作擔保。」

    「嗯,我相信你。」葉雪詞點著頭說,看上去卻有些心照不宣。

    她的語氣倒是很真誠的,可惜說完了這話兒,也不見有什麼下文了。

    「罷了,反正我已經說得明白,你若考慮好了,這份交易隨時可以生效。」霜月君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我們還是說些別的話題吧。你在歿影閣幫他們做事,也有好多年了吧?這麼久以來,你有沒有什麼特別的發現?比如說,是否有什麼異常的地方,或者你覺得不同尋常的活動」

    葉雪詞還是客套地笑著,相比之下,她的語氣顯得就有些淡漠了,並不如她的神色一般親和。

    「原來是我稍顯得自作多情了,合著您說能幫我的忙,那都是虛的,至多算個順帶罷了。這醉翁之意,原來是在歿影閣的情報上呀?我說呢,難怪你偏要讓我來這麼遠的地方,卻不去歿影閣與您的同僚打個招呼。」

    不論霜月君是否意在此處,此時都有種話被挑開的感覺。她用鼻子發出一陣輕嘆,多少有點硬著頭皮的感覺。她也不指望葉雪詞還能信她幾分,只是漠然地說了下去:

    「我想你該是誤會了。這些話,都是隨口的事。畢竟正事已經結束了,我見你也並不急著回去。」

    葉雪詞拿手虛掩著嘴,半真半假地打了個哈欠:

    「雖說是堂堂黃泉十二月,看上去你也清閒得很。你這是給我遞樂子,還是在拿我取樂呢?一個六道無常,對一個時常為歿影閣效力的惡使,提出這樣的問題——你這是在指望我出賣『自己人』嗎?還是更喜歡我信口開河,編撰些有趣的幌子打發你?反正我可是完全不懂這其中的奧秘呢。」

    這麼夾槍帶棒的一串兒軟釘子砸下來,霜月君都不知該怎麼接話才好。想從葉雪詞嘴裡挖出點什麼,眼下看來已並無可能,雖然她也沒報多大希望就是。她暗自嘆息,在這一方面,比起專長挖掘隱秘的盜之惡使,她可真不是對手。

    話又說回來葉雪詞這樣的能力,真的是完完全全屬於她自身的嗎?還是說,是某些外物賦予她的,為她強化的呢?

    霜月君是知道的,在這位惡使的手裡,有一枚雲外鏡的碎片。此等局面,也算是朽月君一手造就的了。雲外鏡與盜取信息的能力,顯得是如此契合,那麼擁有碎鏡的葉雪詞成為盜之惡使,又是否與這碎片有千絲萬縷的聯繫?

    是否

    倘若她沒有這個碎片,她失去了這個碎片葉雪詞作為盜之惡使的力量,是否會受到某種削弱呢?往好處想,這是否甚至意味著,只要她不再擁有雲外鏡的碎片,她甚至會被剝奪作為盜之惡使存在的資格?

    雖說想的實在是太簡單了,可這樣的推測不算空穴來風,乃至並非沒有可能著手落實,去驗證這一猜想。然而霜月君知道,現在不是時候。

    至少當下,她還不能這麼做。葉雪詞與歿影閣一樣,目前還暫時需要被視作一個中立的存在——儘管就算是歿影閣,可能也不再是什麼真正的中立的存在了。

    只能說,這一態度帶來的一點好處,是葉雪詞還會好好兒與她對話。

    「你所說的正事,也不是沒有還值得商榷的地方了。」葉雪詞略略坐正了身子,正色說道,「凜天師的態度,你真的能保證嗎?你不肯細說,只說以六道無常的名譽擔保。這樣的虛名拿來說服我,還是稍欠了點火候。對於凜天師會不會幫忙的問題,我並沒有任何得到保障的實感。」


    她很謹慎,霜月君想。但對這個問題如此在意,也可能意味著,她是認真在權衡——認真在考慮答應霜月君先前的提案的可能性。想歸想,她仍是有些困惑地發問:

    「你為什麼這麼說?我與凜天師有交情,這你是知道的。在這件事上想拜託他提供幫助,並不會有多大的問題。」

    「有一件事,也許你並不清楚。以前凜天師來過這裡,想進入歿影閣進行調查,但是被人攔了下來,沒能進去。」她隨口說著,「狗拿耗子的事,這些個江湖義士可沒少干。啊,別誤會,我並無針對凜天師的意思。」

    所以在歿影閣的內部,確實藏了什麼不想讓人知道的秘密咯?霜月君敏銳地察覺到。她問:「難怪我把你喊到這麼遠的地方來說話,你也輕易地答應了我。這對你來說,莫非是正中下懷的提議?」

    「您可真是說笑了。」葉雪詞淡淡地說,「你看那城鎮村落,哪家哪戶不裝個門兒,落個鎖兒?莫非他們都在掩藏什麼不可告人的隱秘麼?私闖民宅這事呀,放哪裡都說不過去。難道你會甘心輕易給別人亮家底?那可真是太大方了。」

    她的話語本身堪稱是滴水不漏,可霜月君並沒有那麼容易被蒙蔽。這一點,葉雪詞大概也不會不知道,只是她們雙方都很清楚,這些話就足夠暫且堵住霜月君的質疑了。

    但質疑是不會如此隨便被打消的光是凜天師同樣懷疑歿影閣,甚至親身造訪,這一點就足夠霜月君保留態度。她自己所知的信息也不少,譬如歿影閣那座化屍池——她幾乎可以認定,引得各處人心惶惶的疫病,便是由這裡誕生,散逸開來的。

    還有近年來江湖上鬧得沸沸揚揚的另一樁禍事,與歿影閣也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偶人可是歿影閣明目張胆提供給了無常鬼們的技術,而它的製造根源,也應當仍舊埋藏在歿影閣的領域內。

    她聽附近的妖怪說過,青璃澤的土地時常冒出怪異的煙霧,裹挾著不祥的氣息。後來如煙霧一類肉眼可見的異象,倒是銷聲匿跡,不再被目擊,可那特別的、詭異的氣息仍然盤桓在植被水澤間。那些煙霧是真的不再存在了嗎?霜月君不這樣想。障眼法可是稀鬆平常的法術,若歿影閣的人將其用於遮掩,絕不會是令人驚訝的新鮮事。

    這些都是霜月君早就想過的事,光是衝著歿影閣已經擁有的重重疑點,她也還應該再努力嘗試一下,能否至少打探出什麼有價值的東西。她端起茶盞,再度試著以自然的語氣詢問:

    「歿影閣的家底,我也略有耳聞。除了你之外,還有一個惡使吧?似乎是惡口的惡使?他現在也像你一樣在給歿影閣做事麼,還是另有安排?」

    「」

    很可惜,葉雪詞早已心生警覺。這種警覺非但難以被霜月君三言兩語打消,反而隨著她進一步的提問水漲船高。

    「他早就離開歿影閣了。」葉雪詞不言不笑地靜靜盯了霜月君一會兒,才以不快的口吻回答,「打探他人的內部消息,還是有個分寸為妙。」

    「我就隨便問問,畢竟你們歿影閣的老人們,也是我的老相識了。比如那個佘氿——他不陪惡口一塊走嗎?」

    葉雪詞的眉頭皺得更明顯了。她的情緒直接轉變成了稍顯尖刻的諷刺:

    「您倒是很有閒心,關心別人的家事。您自己的家事如何了?你自己造就的麻煩,似乎還沒有收拾乾淨呢。」

    霜月君並非沒有準備,拿綺語的事刺激她的人不差這一位,也不少這一次。可當葉雪詞當真以此作為尖銳的言語武器,還是讓她感到一陣刺痛的不悅。

    要冷靜。她輕輕告訴自己。這只是干擾思考的手段,而她要做的正是解決一些麻煩。就算沒有確切的消息,她也應該根據已知信息做出猜測。

    她不如想想,葉雪詞不肯正面回應,這是否本身就暗示著答案?再結合附近的妖怪說過的,已經有段日子沒見過佘氿了這倒是能和他跟惡口一塊走了的可能性對上號。如果他不在歿影閣,那裡人手變得緊缺,也就情有可原,而這一切都可以順理成章地導向葉雪詞要從歿影閣直接過來的結果。

    倘若沒有意外,惡口本來是應該有人監視的。比如如月君,抑或是鶯月君。只是現在因為一些眾所周知的原因,那邊當真是脫離監管了。

    篤篤篤。

    茶屋的門忽然被叩響。霜月君望過去時,葉雪詞已經開了口:

    「進來罷。」

    來的是歿影閣的人。

    算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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