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跡,阿跡雖然少了一隻手臂,但,聽讕的意思,是可以拿陶瓷補回去的,使起來和自己的沒什麼區別我知道那終歸不是屬於你的部分,但沒有辦法,至少補上去,看起來漂亮些。你對我說過,女孩子就該漂漂亮亮的,我也要你一直是好看的。」
「你先湊合著用,讕還說,他是有辦法給你換一個更厲害的,人類的手臂——裡面還有鬼仙姑的神力呢。那個丫頭就是靠這個力量,才把霂做的大玩具打得稀碎,若能給你,想必也是好的。阿跡那個多事的婆娘死了,我又要靠自己養活你了。」
「但也沒關係,以前你一直在養著我的。至少她變成花,再也活不了,以後也不會再給我們絮絮叨叨地說教了。這樣想的話,你有沒有高興一點?唔不知怎麼,我一點兒也開心不起來。倒也不是她死得漂亮,我確實有些嫉妒就是了但她好厲害,你也這麼覺得,對不對?」
「時至今日,我已無退路。我本想讓你是人的樣子,為此我化身為妖也無所謂。但是,但是事到如今就算會粉身碎骨,我也會為你拼盡全力的,我會想辦法。我會的」
夜是黑的,風是暖的。仲夏時節,不論何時都很難找到清涼的歸處。白色的鳥妖昂起頭的時候,看到漆黑的天幕上掠過另一個白色的影子。它身後追著簌簌的光點,像槐花兒。
「我不知你竟還活著。」
聽到這話,白色的鳥妖也不急著回頭。他仍望著天空,那白影已不知去向了。但他知道,站在他身後的那個女人,正是那天狗的主人。
「妖怪嘛,活個千八百年,也不是什麼稀罕事。半妖亦能如此。」
他終於回話了,聲音仍是青年。但時隔太久,霜月君已經不記得他曾是怎樣的聲音了。就連他轉過頭時,那年輕的面龐都令人陌生。不過,他的神態與聲音一樣,都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蒼老」。同樣身為一方領主,他不如孔令北那樣英姿勃發的。但誰還沒有個瀟灑的過去呢。如今,他們都是相似的模樣。
也或許他們都失去了很多人,包括重要的人。
一襲白衣的青年抖開一柄色彩斑斕的羽扇,那自是孔雀毛制的。
「我沒有參與那場戰鬥,」霜月君道,「但我對那些事都已知曉。聽說,孔令北與你結盟,才喚得來那麼多人手。」
青年妖鳥淡笑著說道:「是啊,誰會打無準備之仗呢?但,誰又會派自己的部下白白送死呢。我是知道了誰在那裡,才情願分出人手的。」
「很遺憾。」
霜月君不知該說什麼,只好將自己心裡浮現出最根本的三個字托出口。她自然也算瀧邈的朋友,不曾想,終歸落得這樣的結局。甚至連遺體也
「不論人與妖怪,降生於世,自是會有消亡的一日,我那半妖的弟弟又何嘗不是。」滄羽搖著頭,語氣似是看開了,似是沒有。「他本答應我,落葉歸根之時,會回家鄉來。他說,特別喜歡這裡開著的槐花,像鳥的絨毛,像夏天的雪。」
霜月君有幾分驚訝:「你們」
「我們時常會見面的,沒想到吧?哈哈哈哈」
滄羽笑起來,面容幾分成熟,幾分穩重,反正與霜月君印象里的那個人截然不同。他們幾乎沒再見過面,漫長的四五百年中,她只一兩次聽到他的消息。人間形形色色的人與妖太多太多,六道無常也不是全知全能的什麼,時常為三兩件任務焦頭爛額,連自己的事都顧不得了。這次,滄羽主動請人聯絡霜月君也沒什麼別的委託,只是想聊聊天罷了。
當真沒什麼要拜託她嗎?托她辦事,托她找人,都沒有麼?霜月君想,她可能是會網開一面的,指不定滄羽是怕自己不見,才讓來的人說沒什麼事,僅敘舊而已。雖然只是開場聊了幾句,但她隱隱覺得,這人當真只是想說說話。
就這麼簡單。
可有誰死去,從來都是沉重的事。
「你們,很經常見嗎?」
「當然沒那麼多機會。」滄羽攤開手,「你知道,他一直擔當著卯月君護衛的角色,少有時間單獨行動。我們也就兩三年見一次面吧,不過每次都還挺聊得來的。有時候,也會五六年也見不到一次,但經年累月,也見很多次。我們都說對方變了許多當然是變好了。他再也不糾結自己的姓名,不糾結自己的身份,我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但我知道他不再困惑,這便好了。」
「說的也是。」
霜月君僵硬地附和著。她想到很多,但,最終又說不出什麼。
「我聽說你也曾有一個哥哥」滄羽突然說,「雖然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霜月君沉默了一下。
「嗯,是有。」
「你是六道無常,有沒有想過去尋他的魂魄?」說到這兒,霜月君好像想說什麼,但滄羽抬手示意,打斷了她。「您別誤會,我沒有拜託您這麼做的意思。人死如燈滅,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我是不會對轉世輪迴的已逝之人心存掛念的。那終歸不是。」
「您也清楚這個道理。」霜月君鬆了口氣,「老實說,我自然也不會這麼做的,想法上,大約與您差不多吧。雖然成為走無常的伊始,我的確想過,去看一眼父母親,看一眼兄長,但最終覺得不見的好。那已不是當年的他們。何況,若他們轉生為貓貓狗狗,雞鴨牛羊,我又該做些什麼,能做些什麼?想來,我最好是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看的。」
「你說的不錯。所以關於我的弟弟,我也不準備去尋他的蹤跡。關於這點,您大可放心,我並不是拿人情做這種事的妖怪。」
「」
霜月君為自己先前的「惡意揣度」有些後悔,她能感到滄羽是如此真誠。滄羽抖了一下衣擺,直接坐在了柔軟的草地上。霜月君猶豫了一陣,坐在他不遠的旁邊。兩人就這麼各懷心事地抱著腿,抬頭看著月亮。月亮很圓,很亮,很美。
「妖怪比人的壽命漫長許多,一生中或許有無數子嗣,他們間也並不都是同一對父母。條件好的人類不也會納妾麼?不過,也不是所有妖怪都能壽終正寢,更有許多種族的妖怪會從一而終。但寬泛地講,妖怪的兄弟姐妹太多太多,因而親情連接上比較淡薄。我一直與一些同類顯得格格不入的你知道,我會在意他。那是我父親留下除我之外唯一的兒子,我不在意他的身份,只是在尚且年幼之時,就感到無與倫比的欣喜。這份欣喜並沒有隨著年月淡去,相反,在我徹底了解他的想法之後,也有了變化,不再執著於讓他成為我們中的一員。我在漫長的時光中逐漸意識到,那時做了傻事的我,並不是不接受他人類的部分,而是擔心同族不接受他罷了。」
滄羽突然間說了許多,語氣始終是平靜的,但霜月君只覺得喉頭髮更。她也是活了足夠久的,卻仍在兄弟之情上有著難以淡化的感知。這一點很難隨著時間被抹除,或許還不夠久。有時候她也覺得自己徹底放下了,像個徹底的無根浮萍,不再對家庭有什麼感觸。可她也拯救過無數人的性命,讓一個又一個家庭重歸圓滿,這多少帶著一些執念。她以為自己能忘,但沒有,多數時候只是不去想而已。
像這樣突然再提起,她仍會感到難以言喻的酸澀。
「但那又有什麼關係?我接受便可以了。」滄羽抬起雙手,「我如今乃一方領主,其他誰就算不接受,也輪不到他們張嘴。不說所有的妖怪,至少在我們這裡,力量就是絕對的話語權,而每個妖怪都打心底里服從。我是隨時歡迎他回來的,他說,或許很難,他總在忙忙別人的事,自己的事。他開玩笑時說,死了一定埋回來。」
「」
「抱歉啊,說了這麼多自己的事。主要是我也找不出跟誰聊這些呢,」滄羽又笑道,「沒有人會懂的。但或許,你能明白。罷了,不如,說說你的事吧?你們人類,是如何想那些兄弟情懷的?我有些後悔現在才與你說。若早抓住機會像今天這樣聊一聊,我更早就能理解他人類的那一面了吧。」
「我沒什麼光彩的事。」霜月君坦言道,「我很後悔,直到如今也是。雖然人們常說後悔是無用的,我深以為然,但同時也並不覺得不後悔就能改變什麼。我生前這樣覺得,現在仍這樣覺得。他是愛我們的,而我沒能在他尚還在世的時候,多與他如尋常兄妹一樣多說說話,或多寫幾封信。我年輕氣盛,一直不願面對走上與父親一樣的路的他。可那已經不重要了,我只知道他是我的兄長。」
「是麼」滄羽微微低頭,「我比你幸運呢,他活著的時候就接納了我。不過,也是他活到遠超過人類壽命的時刻。」
「生命不論如何都是短暫的。」她輕嘆著,「即便六道無常,也會死去。滄海桑田,從未有什麼永生的說法。世間萬物都擁有終結的命運與權利。」
「說的也是。」
「我見過、幫過許多兄弟姐妹。有充滿猜忌的,甚至心懷殺意之人;也有同患難,共生死的。我有些羨慕一對狐狸的兄妹」霜月君突然說,「我雖不夠了解他們,但從同僚那裡聽過,他們是那樣親密,攜手浪跡江湖。他們有人類的朋友,一個丫頭,也為自己的姐妹拼上性命。人類的親情是多彩的東西。乾淨的,污穢的,都是顏色。」
「不過對人類而言,為此化身為妖,恐怕有些扭曲了吧?」滄羽說道,「我的弟弟,和卯月君,正是為這樣的人丟了性命」
千言萬語更在咽喉,最終,霜月君什麼也沒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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