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綿遠、悠揚、極盡空靈的琴聲響起了。
最為恍惚的人大概非山海莫屬。這麼多年來,他從不知道極月君這雙空蕩蕩的袖子裡,掩藏著怎樣一雙「不存在的手」。那只是兩副白骨,纖細,卻靈活,一星半點血肉也沒有殘留在上面。時間像一隻無情的兀鷲,將這雙手任何鮮活的痕跡都啄食殆盡。
但它們現在是如此靈動。他看不見上面的皮肉,卻能看到隱隱約約的琴弦。那是純粹的靈力凝聚而成,是極月君用一隻手拂過琴身時,用五支白骨拉出來的。普通人應該看不見上面的弦,但他們可以。那些線條是青白色的,隨著他指尖的勾撫時隱時現。
這琴聲還不能阻擋陰兵們的進犯。它們張牙舞爪地撲過來了,其餘人躲在他身後,這一幕不由得令人想起卯月君曾展現過的幻象。如今,他們就是那些受到庇護的小妖怪。對於山海的魂魄來說,這一幕或許再熟悉不過。
音律變了,節奏急促起來,曲調急轉直下。柔和的聲音變得尖銳,依然像某種樂器,但不是五弦琴。可這些聲音確乎是從極月君的骨手間傳來。他手上加快了動作,曲子從婉轉變得蕭瑟,清清冷冷,恍惚中裹挾著一股肅殺之氣。
他向前撥弦,變調的音色迸發而出,如千萬刀鋒與陰兵直面相抵。打頭的騎兵與步兵被零星的樂聲擊潰,化作粉塵。更多的士兵一共而上,在詭異刺耳的號角聲中發起衝鋒。極月君如撫過流水一般,不斷將動聽的音律潑灑出去。
樂浪席捲一切,波及之處寸草不生。轉眼間,蜂擁而至的骸骨們蕩然無存。
萬象在這雙手的一來一往間灰飛煙滅。
逐漸擁擠的視野突然變得空曠,這令他們不太習慣。山海向外走了一步,依稀覺得如做夢一樣不真實。耳邊也全都安靜下來,像一枚炮火席捲喧鬧的集市,巨響之後,滿目荒蕪。
「你、你有手呀」黛鸞小聲地說。即便如此,在寂靜的空地上,聲音也很清晰。
「沒想到吧。」極月君用食指骨撥下眼帘,眨眨眼,「不過也只會彈琴了。」
袖下無手,琴上無弦。且為君奏,碎魂若湮。
「這也是琴魔的說法所在嗎。」山海吸了一口冷氣,「你」
他很清楚。若他們沒有站在他的身後,但凡被這音律所傷,便會魂飛魄散,不得轉生。
「雖然我不喜歡這個說法吧,但不把斷指琴魔的名號搬出來,怎麼忽悠怎麼勸那兩個好姑娘當我徒弟?嘖,我期待這一天可是很久了,瞞著這小秘密可就是為了這種情況。」
黛鸞突然毫無徵兆地打了他的袖子:「好啊,你有手你讓我喂!」
「我,這,我不是只能彈琴嘛!」
他們在一起開著玩笑,卻不知幾人心中的惶恐尚未平息。而慕琬只是用無神的眼看著。山海有些不放心,上一次這樣,是青鬼接著雁沐雪死去的時候。重新建立心中的護盾理應更加堅固,可如今再被擊潰,定然是加倍的打擊。
而這次,她終於是為自己而悲哀了。他不知該不該欣慰。
「別鬧了——」施無棄沒有絲毫鬆懈,「這大傢伙怎麼辦?」
的確。雖然眼前的蝦兵蟹將暫時被解決了,骸將軍卻毫髮無損。他開始離得遠,樂聲又遭到陰兵陣的過濾,何況他實在是太大了。現在,他們終於能看清荒骷髏的全貌。原來那巨山一樣的身姿並非全部的他,只有上半身而已。他胸骨以下的半身全部淹沒在沼澤中,依然緩慢地、緩慢地向這邊靠近。
「看來骸將軍給您留了點不高興的回憶不過無妨,現在的它,應當是清醒的。」
極月君剛說完話,他們突然聽到身後刀鋒摩擦的聲音。所幸,來者是神無君。他淡淡地走過來,收回了黑色的刀,又用手抹去白色刀刃上的血跡。他看也沒看他們一樣,自然地接過如月君替他保管的帷帽,重新扣回頭上。
「您沒事就好」黛鸞的擔憂少了幾分,「姓、姓唐的那個」
「怎麼樣了?」神無君打斷她,問如月君,「現在該幹什麼?沒什麼事兒老子收工了。」
「且慢。」
如月君的語調兒又變得陰沉了,不如說這才是她向來的樣子。她轉身問山海:
「你們想好了嗎?去哪兒?」
施無棄暫時還不知道其他地方也有門的事。山海簡單地概括了一下,在他回答之前就替他做了決定。
「我們回去接柒姑娘。」
施無棄張了張嘴,沒說什麼。他或許本就想這麼說,但又覺得耽誤他們不合適。他甚至都考慮好,若他們準備去青璃澤,自己便先離開。既然山海都這樣說了,他反而有些尷尬。
「我欣賞你。」如月君露出了一抹笑,「實際上返回並不需這樣麻煩的。陰陽往澗,最後再拜託你一件事」
她指了指中宮。明明還未說什麼,神無君突然朝那邊去了。他動作很快,輕易從荒骷髏的肋骨間越過。
「景門與休門相對,請他替你們逆轉中中宮的陰陽陣法,便能回到坎宮。放心,一點兒感覺也不會有的。」
幾人有些欣喜,這是他們未曾想到的便利。而如月君現在才說,仿佛他們通過了某種測試似的。他們謎一樣的欣喜或許也有這層得到認可的原因。
「對了,阿鸞。」如月君突然點名,「你覺得神無君怎麼樣?」
「啊,這雖然有些冷漠,但大概是個溫柔的人。」
「哦?為何?」
「不然他是不會想著遮住那對眼睛,不給人看的。」
「是啊,我了解他,是個好人呢。可別當著他面說,不愛聽。」
如月君笑著摸摸她的頭。隨後,她看向凜山海和施無棄。兩人臉上有不同程度的憂愁,仿佛依然在顧慮著什麼。在這時,骸將軍已經來到了他們面前。他太高,太大,向上仰頭都看不到他的頭骨。雖猜他沒什麼惡意,但這體型差距仍令他們因自己的渺小而戰慄。
他突然伸來手臂,帶著疾風的呼嘯聲,投射下來的陰影令他們感到一股拔山之力。
黛鸞下意識捂住眼睛。當她再一次小心地挪開手時,她看到施無棄伸出手,碰觸著它巨大的指骨。若骸將軍按下指頭,殺了他們像碾碎螞蟻一樣簡單。但他沒這麼做。
「碰到你手下們的遺骨時,我聽到他們的哀鳴。」施無棄對他說,「你的秘密,我上次便知道了。放心便是,我沒對涼月君提起。我們與他打過照面,他過得很好。」
骸將軍翻過手,這又掀起一陣塵浪,泥漿也泛起漣漪。他伸出手,施無棄越到他的掌心上。如月君向前走了兩步,對他說:
「萬鬼志在他的左眼眶裡。」
「謝謝。」
龐大無比的荒骷髏抬起手,將施無棄捧到了天上。他們看不見了。
「在亡人沼,骸將軍每年都在下沉。」極月君說道,「前不久,沼澤才沒過他的腰。我也是才知道,萬鬼志本會隨他一併消失。既然是如月君做的,我便不多說什麼了。涼月君那裡,我會保密。」
如月君道;「既然你們想看,就先借你們一用吧。」
「感激不盡。」山海鞠了一躬。
「別謝的太早。坎宮休門的入口,你們可得想辦法修好。若過了時節,可又得等一輪。」
山海有些犯難。黛鸞想了想,問:「休門屬水?」
「是。」
「何物生水?」
「金。」
「水生何物?」
「木」
連極月君在內,他們紛紛將目光投向黛鸞。她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幹嘛啊」
此時,傳來一陣渺遠的嘯聲。整個世界的光澤突然變了,但他們形容不上來,像是暗了一下,又明了過來。其餘也有不太對勁的地方,但說不上來瘴氣的成分麼?倒也有可能。不知何時,沼澤里的浮木突然多了些。不遠處,形狀怪異可怖不知死活的樹木又出現了,正如他們剛來時看到的一樣。大概神無君的法術生效了。
他們重新望向黛鸞。山海的視線放在她的柳木箱子上。她有些不情緣地卸下來,看了一眼如月君。如月君只是說:「我是無所謂物盡其用便是好的。我能留給你的,難道就只有這個箱子?」
「沒事,不用。」
山海突然蹲在地上拉開抽屜,從藥箱裡取出一個木盒子。
「等一下!」黛鸞立馬急了,「那、那是算了,沒事,用箱子也」
「那不是桜咲桃良的」極月君嗅到了某種花的氣息。
「別、別用這個了。」黛鸞依然在試圖制止他,「那是你娘給你的東西」
極月君嘆了口氣。於情於理,他不該阻攔凜山海。他自己決定便是。極月君說:
「僅有木怕是不夠。」
「盒子就行了吧?」黛鸞勸他,「梳子還是能留下的」
「無妨。」他搖搖頭,「它本就屬於這裡。」
黛鸞咬著牙,攥緊拳頭。她有個辦法,但這決定令她心裡有些難受。她一直盯著山海手中的木盒子,看他從中拿出梳子,輕輕摸了摸。上面還有幾縷粉白的長髮,也透著絲絲縷縷的香氣。山海的表情很平淡,像早就預設到這一天會到來。
黛鸞低了頭,將兜里揣著的長命鎖拿了出來。之前那繩子斷了,她一直裝在口袋。
如月君說的也對。父母能給她的,也不僅僅是這鎖而已。祝願就在她的心裡,銘刻在腦海中。何況山海連母親的遺物都有拿出來的覺悟,自己也該做些小小的犧牲才是。
「回家了。」
捧著梳子,山海輕聲說。
施無棄回來了。他帶著一本模樣普通的紙質書本,從高空向下張望。空氣里有一絲甜滋滋的芳香,瘴氣不知何時已經被驅散了。地面有一種美麗的光,似乎不屬於亡人沼那冷而慘澹的色調。他從骨頭的夾縫間掉下來,落在人群中間。
在友人們的注視下,施無棄緩緩起身,驚異地凝視著嶄新的鳥居。
它是由兩棵樹組成的,相距略遠。一邊是桃樹,一邊是櫻樹。它們沒有落葉,只是盛開著繁花。它們伸展出較長的紙條連接在一起,如緊緊相握的手,中央的花繽紛而絢爛。在這象徵生與死的夾縫之中,這道生機勃勃的門用溫柔的紅白調和出不那麼致命的柔軟。
門在發光。柒就在對面。他夾緊了萬鬼志,心中湧出一股無名的酸楚。
這之外,他別無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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