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褲腳有血痕。」雲戈指過去,「我在舊的庫房裡見到過。有一層淡淡的手印,只有一半,是抓握的痕跡。另一半應該在你身上。你的上衣專門換了,但褲子沒有。你的褲腳殘留著手拽下來的血痕。這些我都能認出來。」
山海不由得有些驚嘆了。他是從什麼時候認出來的?不過,不愧是手藝人,觀察與分析的能力都遠勝常人。施無棄也終於確定,那若隱若現的血腥味是從他身上傳過來的。粗略判斷一下,恰好是半個月前的陳血。
「我早有耳聞蒼曳城來了一位新的銀匠,姓雲。我猜您是他的兒子。那麼您一定有他當年的手藝了。」
「別躲躲閃閃的,正面回答。」施無棄冷冷地說,「你殺了上一個掌柜,就是為了引誘雲戈出面嗎?」
「不,我還沒那番本事,我又怎麼會知道他願不願意在這兒待下去。我就是想求他老人家,往上面紋個月牙。奈何他一眼認出這是什麼東西——什麼東西的仿品,不僅不干,還聲稱要去報官。雖說我不怕官府,卻怕麻煩,不得不下毒解決了他。」
難怪雲戈要把兩個學徒支走他做過這個設想了嗎?他們似乎認識成幽,還很熟。這是否證明老師傅也認識他,這次謀殺是熟人作案,甚至一開始就有明確的目的性。如此看來成幽的說法或許是對的。他先接近老師傅,摸清他的水平,再做出試探。沒曾想老人家正直倔強,認死理,還不給他面子,便這樣丟了性命。
「老人家手勁大得很。」成幽乾巴巴地笑了笑,摸了一下右側的鎖骨。那裡可能就是他原本被抓爛的地方。
「那藥會讓人很痛」
幾人看向門口。有人回來了,但不是那兩位學徒,而是如月君。她拍了拍身上的塵土,閉上門,才轉身慢慢走來。不知道她聽了多久。或許只有最後一點兒,也或許一開始就在。
成幽近乎兩眼放光。說不上失態,但他的反應的確不正常,渾身都顫了一下,像是人在面臨什麼猛獸時本能的戰慄。他這種戰慄雖是恐懼的一種,卻帶著一股詭異的敬仰,如子對父,臣對君,凡人對聖人。相較於雲戈對父親的尊敬,他這種奇怪的感情有過之而無不及。
於是慕琬立刻明白了。他所謂的敬仰之人,正是柳酣梅見·如月君。
毒,畫,這些東西都與如月君的手段沾邊兒,她早該想到的。成幽欣喜地向前走幾步,腿都在打顫。
「如月大人!」他盡力維持儀態,難以掩飾內心巨大的喜悅,「我終於見到您了!」
「這樣嗎?」
輕盈的回覆裡帶著點慈愛,帶著點無謂。
比起君臣父子之情,她的態度更像是一個普通人對待街上遇到的小貓小狗。覺得可愛也算不上喜歡,就算喜歡也談不上認同。一種從根本上的,平起平坐的認同。
「是的!很多年了,我一直都簡直像躲著我似的,我怎麼都找不到您。有時候跟著您的消息去了,您卻早就走了。定是辦完事兒,從六道靈脈離開了,下次傳來消息的地方總是那樣遠我心說我得追上您才是」
「所以你需要黃泉鈴的仿品?」山海仍心存疑惑,「只要功能相似即可,你何苦連外觀都要追求一模一樣的效果?」
「你懂什麼!」
他們還是頭一次見成幽這樣的「翩翩君子」如此兇惡,不由得後退了些。
出乎意料的是,如月君這樣說了:「我是在躲你。」
聽到這句話是一瞬間,成幽有些錯愕,表情複雜,說不上是欣喜還是悲哀。或許在為此難過的同時又因敬仰之人知曉自己的名姓而感到寬慰。
「莫要誤會。」她緊接著說,「我只是,不喜歡仙人。對你們這樣的,我一向敬而遠之。」
山海反應過來了。果然,成幽的年齡比他看上去要大很多。不然他是如何以青年人的面貌出現在雲鐧面前,威脅或勸說他打造黃泉鈴,又能以青年人的模樣出現在此刻,出現在他們面前,雲鐧的兒子云戈的面前。他們看上去差不了太多,無非雲戈的皮膚更粗糙些。
「我怎麼能算不,我不是。」成幽搖頭解釋著,「我只是太嚮往您了。我非常希望我能成為您那樣的翹楚。但人的壽命著實有限,我不得不用那些駐顏與長生的藥,來維持我最好的面貌。這樣在見到您的時候,也不會太失敬。」
黛鸞能猜到二師父心裡的台詞:你的出現已經足夠失敬了。當然,如月君的表情還是如此寬容,如此憐愛,帶著一絲陰鬱的悲憫。
「沒有必要。」如月君看著他,目光卻穿透了他,看向更遙遠的地方,「這麼多年,那你不覺得無聊?就這樣活著,這樣殺人,以達到目的。」
「還沒有達到。」他搖搖頭,「但快了。我見到您,這就是值得的。」
如月君不再說話,輕輕地擺了擺手,臉上些許的笑也消失了,只剩下原先黯然的憂愁。
「沒有意義。」她說,「毫無意義。」
他們不知道如月君的用意是什麼。成幽有些慌張,不知接下來該說什麼。
「我」
「嗯。你見到我了,然後呢?」
「說些心裡話。」
「請。」
見到如月君,不知是不是他意料外的事。因為他的表現已經超乎常態,激動的心情覆蓋了過去一切準備。他端正了衣領,相當深情且真摯地傾訴起自己的心情,沒有絲毫顧慮,仿佛一旁的人,連雲戈在內都只是空氣罷了。
「我收集過您許多畫兒生前的畫作。儘管數十年、數百年過去,它們依然艷麗,栩栩如生。我兒時見到您畫的一幅美人圖,第一眼就為之傾倒。在人們都讚嘆這絕世容顏時,我卻為畫師精湛的技巧與畫中暗藏的強大靈力所折服。那時我就暗自發誓,我一定要見到它的畫師,而不是僅僅膚淺地停留于欣賞畫中人的層次。倚仗家中的雅士之風,我有幸在作畫上條件充裕。製毒也是我學來的。」
「你家竟就這麼同意你學?」黛鸞皺著眉問。
成幽斜眼瞥她,露出那種剝落了偽裝的銳利。
「妨礙我的人都死了。用那種一見即死的藥。」
「你連你家人都殺!」慕琬怒吼道,「你還配做人嗎!」
「做人?」成幽攤開雙手,「那又何妨。不能讓後人們知道,家中有個『老不死』的親屬,這會很麻煩而且我遊走四方需要錢。」
山海想到了什麼,緩緩道:「所以成家沒落的很快。不算是大家族,但的確出了幾個畫畫的人才,都是江湖上人盡皆知的名字。但你為了保全自己的身份,為了錢,將自己的血肉之親也悉數殺害了。」
「他們自己看見的——我只是,把藥放在那裡。」
「這藥很快會散盡,你一直在換。」雲戈在他身後說。血已經結成了痂。
「我只將它們敷在額上。」
成幽突然回頭,雲戈下意識地將視線從他眉間移開。當然,他知道若他已經這麼做,他們早就死了。施無棄冷哼一聲,說道:
「看你身上的傷,那藥會讓人在死前十分狂躁吧。」
「不錯。」如月君回應,「一炷香內沒有解藥,黑色的瞳孔散盡,一定會死。死前受害人會有很強的攻擊性,加之雙目失明,只會儘可能去破壞周圍的人與物,失去理性。」
「很多親人怕是被中毒的人誤傷誤殺了。」施無棄說。
成幽不以為然。
「只要能見到您——只要能見到您。我什麼代價都能付出。您是六道無常,我想,只要我也能成為六道無常,便能與您共事,至少能追上您的腳步。」
「你對六道無常的工作到底有什麼誤會」黛鸞忍不住說,「而且想當走無常,你應該死,而不是活這麼久。」
「嗤」
如月君突然又笑了。他們不知道她是何用意,不過她很快作出解釋。
「你啊。黃泉鈴是贗品,要追尋的身份也是贗品嗎?」
「真真假假又何妨。只要能觸碰到這個結果,過程都是必要的,沒有一步多餘。」
「六道無常,不是索命的惡鬼。」如月君坦言,「他自己也知道,死是不會見到那位大人,也得不到這個身份的。我不過一介凡人,甚至在我成為走無常後,我未曾殺過一人。」
這就令人驚訝了。
她的語氣如此平靜,充滿說服力,誰也不會懷疑她。
「我相信您。但,我只要」
「我不需要誰相信我。」她的眼神清冷淡漠,「我只說自己想說的話,做自己該做的事。將成為六道無常作為畢生的理想或許也不錯。這是你的追求,我無權評判。但如果這是你逐夢的手段,僅僅是手段——你未免太褻瀆這個工作了。不過說來也是有趣」
「有趣?」成幽的面色有些蒼茫了,「什麼有趣?」
「沒什麼我是如此厭倦這樣的生活,竟然有人拼了命想要得到。未免太可笑了。」
接下來是一陣沉寂。即使是成幽也不知該說些什麼。他雖然知道,也做好了不被放在眼裡的準備,他只要將自己的心裡話說出來便夠了。可當事情發生時,他意識到,不夠,遠遠不夠。心中的煩躁逐漸明晰,心跳的聲音也吵鬧無比。
「那麼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呢?」如月君問他,像是最後一次同他說話。
「我想,應該沒有了。」他的聲音都不像自己的了。
雲戈在後方搖搖頭,冷眼看著,輕聲嚷了一句可悲。
「不,你沒說完。」如月君突然向他走去,令他有些無措,「你還有事要做。」
「何事?」
「你想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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