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浮生錄 第四百五十八回:往蹇來連

    「我該如何對她的姐妹開口?還有她其他的家人,和她的朋友?」

    凜天師望著水無君臉上猙獰的傷疤,不知如何作答。距他們見面不過一個時辰,他卻已發出無數次嘆息。他怎麼也想不到,原本在追查鶯月君的水無君會傷成這副模樣。

    對走無常而言,不論多麼嚴重的傷勢都能復原,不過是時間問題罷了。即便是怨蝕造成的傷痕亦是如此。但是,由於六道神兵的特性,那些傷口即便很快癒合,卻也留下了無法消除的、醒目的疤痕。水無君的面容本是清秀漂亮的,臉型稍顯削瘦嬌小,這便令那傾斜的傷口更是突兀。從右邊的眉骨到左側的下顎,那刀痕幾乎要將臉劈成兩半。

    不僅如此,這只是看得見的、能吸引人們注意的傷。她的手臂與身體都千瘡百孔,落下再也不會復原的痕跡。凜天師不必問,但他猜得出來。而造成這一切的兇器,就在水無君的手中。她隨意地坐在那兒,將刀尖插在地上,仿佛手裡拿的不是直刀,而是拐杖。從她的動作與神態都能看出,她根本不在乎這些痕跡。

    她的愁容書寫的是另外的事。

    「我到底該如何開口,如何訴說?」她再一次詢問。

    「我才同她的姐妹與友人,商議了下一步去歿影閣的計劃,你便燒了信給我,告訴我這件令人心痛的消息。說實話,我也無從」

    「與親人生離死別的苦痛,我不曾經歷,卻也有過失去重要之人的時刻。那一幕,你也是見證過的。即便過了這麼多年,那些記憶也不曾淡化幾分。相反,時間將它沖刷得更清晰,更乾淨,讓那種珍貴的感受連同刺痛也稜角分明。凜天師,你能明白嗎?」

    山海沒有回答。他怎麼會不知道這樣的感受?他想說,當時與他們一併見證那場慘劇的友人,如今不也連一聲道別都不曾留下?但,不必多說,水無君又怎麼會忘記。

    「普通人的壽命更加短暫,這種離別,便有理由更加沉痛。只是」山海頓了頓,「唔——聽你的描述,葉吟鵷姑娘是自願擋在你面前?」

    「她本不必死。」

    「她本不必死,」山海重複了一遍,「但她仍被怨蝕穿透了喉嚨。」

    「而直到最後,她也不曾發出一點聲音。我確信,鶯月君是真的離開了她的身體,或者說她放棄了。否則,她定會力挽狂瀾,拯救這副她來之不易的肉身。看來,鬼仙姑真的用自己的法子將她從吟鵷身上徹底驅散了。」

    「果真如此嗎?」山海突然這樣說。

    水無君不解地望著他。「什麼意思?」

    「鶯月君的大部分魂魄,寄宿在她的骨,也就是那半張骨質面具上。現在,它應該在朽月君的手中——如果他沒將其交到別的地方去。考慮到她還有一縷魂魄附著在歿影閣的畫中,她興許還有能讓靈魂分裂的能力。畢竟她本就是數個散亂的魂魄拼湊而成的。雖然這樣說似乎在懷疑鬼仙姑的能力,但吟鵷姑娘體內有關鶯月君的部分是否完全被驅散,這一點恐怕只有她自己能夠察覺。」

    「你是說,鶯月君極有可能殘留了一部分魂魄,在吟鵷的體內?」水無君有些混亂,「難道說,是屬於她的那部分在那一刻控制了吟鵷,讓她」

    「不,我想不會。即便她能留下什麼,也不該足夠她取得身體的控制權,哪怕只有一個瞬間。如果是那個程度的分量,相信當時的鬼仙姑,與在場的朽月君都能發覺。現在我有些想法,但是」

    「但是什麼?你還是直說吧,現在的我可不願想那些彎彎繞繞。我一直都是個殺手,擅長做的,只有殺人。」

    「實際上我並不肯定若我的推論是真實的,恐怕吟鵷姑娘比我們想的聰明太多。現下,她的屍身正在何處?」

    「我動用了些特權,讓黑白無常幫忙保管她的身軀。我不想她曝屍荒野,卻更無處安放。因此,她的屍身暫時藏在冥府,不腐不壞。當然這也不是長久之計。我只想將她相對完整地歸還到親人那裡。」

    「現在你手裡拿著的,除了她交給你保管的法器之外,便是戰勝惡口所奪得的刀?」

    「對。那時候我捨棄一切與他拼命。雖然那惡使一直在刺激我,即便如此,她也不會活過來,但我仍無法平息當時的憤怒。經過卯月君的事,你知道,我不想再過分使用無常鬼不死的身軀,可那一刻我想不了太多。我就想把他殺了,談不上報仇,更像是泄憤。他歸根到底不是數千年前九天國的大妖怪,終是落敗。但他逃走了,我能得到的只有這柄刀。」

    山海又沉默一陣。他背過手去,在屋裡來回踱步。這是破敗的、無人光顧的廟宇。地面上厚厚的灰塵呈現出二人凌亂的腳印,四面八方的蛛網還凝聚著清晨的露水。太陽逐漸升高了,它們很快就要消失。

    「這刀你一定是知道的,被怨蝕所傷的人,即便跑到天涯海角,蹤跡也能被其主追溯。你已經被它所傷,所以連你的行蹤,也會被刀的主人得知。對於六道無常來說,這是十分危險的。就算你粉身碎骨,重新塑出人形,這些傷疤也會永遠跟著你。這遠比對外貌上的影響更加可怕。」

    「我知道。」水無君怔怔地盯著手中的刀,「但也正因我知道。你一定記得鬼仙姑說過,這些兵器必然要被銷毀。在它們徹底從世上消失前,我要保證它在安全的人的手裡。若是必要的話,我也可以一直保管它。我不信歿影閣,皋月君與朽月君有染是眾所周知的事。」


    「我覺得吟鵷姑娘,似乎在賭什麼。我之前想,她是不是在賭你一定會將刀奪回來。但也未必,也許並不急這麼一時。倘若有朝一日,惡口之惡使被消滅於世,怨蝕仍有機會回到她朋友的手中。」

    「?」

    水無君歪過頭。她陷入短暫的思考。有那麼一瞬,思緒的火花噼啪地閃爍了一下。可是她並不肯定,也並不能將這一切串聯起來。方才她的思路被凜天師帶著走了很遠,卻不知所有零碎的事之間有何關聯。她好像要想到了,但還沒有。

    「同樣,怨蝕記錄了她自己。」

    「啊」

    水無君猛然抬起頭來。

    按照凜山海的說法,被怨蝕襲擊的吟鵷同自己一樣,不論走到哪兒,動向都會被查覺。若她體內仍有鶯月君參與的部分,那麼她便也一併被怨蝕標記,從此不論去向何處都不再自由。但怨蝕能追蹤魂魄本身,又能否追蹤到夢境裡去?

    像是看透了水無君的困惑,山海說道:

    「具體的情況,唯有將怨蝕解析才能知曉。但如此一來,吟鵷姑娘也太過膽大。這些我們也不曾確定的問題,她竟敢付出生命的代價」

    「她本可以只被怨蝕傷及髮膚,不必付出性命。興許是當時刀劍無眼,可誠如你所言,她怎麼敢這樣賭?這真不像是我們認識的她。」

    大家去快可以試試吧。】

    「我們也僅僅是認識,實則誰都對她不夠了解。比起常人,她也從不曾開口說話,所隱藏的便比我們想的更多。身邊人對她的事向來只是想當然,從未有人真正在她的立場上思考。或許最懂她的,只有與她血濃於水的妹妹。如何傳達這些事,便尤為重要。至於怨蝕我想,說不定,她知道的比我們更多。這些信息很可能是從鶯月君那裡得知的。」

    「這」

    「其實也能想來。」山海停下腳步,拈著下顎說,「若怨蝕只傷到她的身體,那所能被追蹤到的,只有她的身軀之所在;倘若怨蝕要了她的性命,那就是傷及了魂魄。同時一併被傷到的,還有鶯月君可能殘留的魂魄。這樣一來,想要尋找神出鬼沒的夢境裡的無常,也不再是難於登天的事。」

    「她竟會想到這麼多?」

    「不論她考慮到什麼地步,事實上這些都有實現的可能。當然,當務之急是立刻解析怨蝕的術式,以查明她的身軀與鶯月君的魂魄是否能真正被捕捉。我建議將怨蝕帶給施無棄,他一定有辦法處理。但也不知我們能不能成功將刀交到他手中去。」

    說罷,山海轉過身,直視著桌邊燃起的蠟燭。這落滿灰塵的、幾乎燃盡的蠟燭是何時被點燃的?又是誰點燃它?關於第二個問題,在場的兩人都只能給出否定的答案。

    水無君猛然抬刀,將火苗迅速削滅。

    「偷聽可從來不是正直的行為。」

    「既然是一介殺手,就少將這兩個字掛在嘴邊了吧?」

    朽月君端坐在空蕩蕩的供桌後方,饒有興趣地望向兩人。

    「你們的分析很精彩,只可惜我暫時不能給你們這個機會。很抱歉,不過我得將怨蝕拿回來了。那小子終究是個小鬼,與六道無常實戰,還欠些火候。不過,他既然已經成功報仇,剩下的讓他自個兒琢磨便是,這刀他恐怕也不那麼需要了。所以我來回收它,還希望這位同僚給些面子,別讓事情下不來台面。」

    「你想死嗎?」

    水無君的聲音冰冷而兇惡。山海不言不語,但那凜冽的眉眼也表明了他的態度。

    「天師也別杵在那兒不動。你的斷塵寰,我也想借來一用呢。」

    水無君坐不住了,她抬起手中的刀便要與朽月君交手。凜天師單手攔下她,但仍然一個字也不說。他只是盯著朽月君。他很清楚,此人出現在此地,定還有更多話說。

    「別激動啊,你該多向天師學學比如,聽人把話說完。我借你們東西,當然不會是無條件的了。你們——應該很急著去歿影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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