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逐道 088 原點

    待嬴越、小茜、姒青篁收拾好書房出來的時候。

    兩大唯物家學博,已在月下亭中對席而談,對著空氣列起了算式。

    一舉一動皆為怒放,一言一語滿是方遒。

    三人一番對視,心緒也不一而足。

    嬴越感受到的是鬥志,他已被甩下太遠,要加倍苦學了。

    小茜是在期待,期待唯物家下一個對付誰,她好早早做一個「偽x已死,唯物當立」的標幅。

    姒青篁則是茫然。

    他們在為什麼而高興?

    為什麼會高興?

    那真的很令人高興麼?

    神痴之間,檀纓與范畫時的空氣演算似乎也陷入了死結,各自氣呼呼回身,誰也不理誰了。

    嬴越這才上前笑道:「哈哈,前一瞬相敬如賓,這一瞬就如死敵了?」

    檀纓道:「她算錯了不認,姓范的怎麼都這麼不講道理!」

    范畫時哼道:「唯有我家人才最講道理,是你在用一堆『顯然』、『可知』、『必定』之類的詞在模湖過程,爺爺才說的公理化,你這就不聽了?」

    「那公理化可遠了,你倒是說說怎麼證明1+1=2啊?」

    「這是公理本身!」

    「唉!說話可要注意嚴謹啊,我不需要這條公理,單用集合就可以給你定義,你信不信?」

    「不信,你說。」

    「哈哈,自己想去。」

    「???你怎能如此?唯物家怎能有此等惡劣行徑?」

    「還不是你自己先定義極限的,說好了一起呢?」

    「你這樣的人……就當不起唯物家。」

    「嚯,把領袖除籍是吧?這才半天就急著上位了?」

    嬴越聽得是哭笑不得,只與范畫時勸道:「范學博……莫著了檀纓的道啊,他這人異態得很,便如祭酒喜歡看司業著急一樣,檀纓就喜歡看女子生氣。」

    「!」范畫時豁然開悟,就此背過身去,「謝公子點明,我再也不會生氣了。」

    「哈哈。」小茜也便上前挽起范畫時的手,「范同仁啊,你那院子也不小吧?」

    「嗯。」范畫時點頭道,「都是同仁,不如你也搬過來住。」

    「啊這個,我和她是綁在一起的。」小茜就此回身要拉姒青篁。

    姒青篁卻是一避,只搖著頭道:「不不,你去吧,你是唯物家,你有你的事情,不用再陪我。」

    話罷,她與范畫時和嬴越點過頭後,便自行向外走去。

    小茜本是耍個機靈,想搬進大院子住,眼見如此也自知不妥,忙也追向姒青篁。

    無防盜

    姒青篁卻步子一停,背著身道:「茜,你自己說的,不能一輩子陪著我,現在還要這麼慣著我麼?」

    「…………」

    小茜茫然之間,姒青篁已徑自出院。

    隨著那小門一合,小茜也只好委屈地回過身來,望著檀纓不知所措道:「師父,是不是該追一下?」

    檀纓只隨口道:「她自己要走的,有什麼可追的?」

    「可我感覺……她很久都不會再來了。」

    「那便不來。」

    「師父你好……你好……好無情!」

    「小茜,我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檀纓視著左右道,「準備學館,著論立說,公理化,太多太多了……我實在沒心情去安慰一個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的學士。」

    「……」

    ……

    檀纓並不知道,姒青篁其實還沒有走,只靠在院門外,半低著頭,幽幽一嘆。

    檀纓的話她自然聽得清清楚楚。

    雖然充滿了惡意。

    但這卻是少有的,很難讓她生氣的話。

    求道,求道,求道。

    人人都在求道,人人都知道自己想求的是什麼道。

    為什麼只有我不知道?

    滿臉疑雲之間,她嘆然抬頭。

    正看見了一張同樣寫滿疑雲的臉。

    還是老臉。

    見了這張臉,她當場就是一個哆嗦低頭:「司業……」

    「嗯。」范牙直視著大門,呆呆應了一聲。

    姒青篁悄悄打量著范牙,總覺得他有哪裡不對:「司業在找檀纓麼?」

    「嗯。」

    「那我敲門?」

    「別。」范牙忙一抬手,「我還沒想好怎麼說。」

    「那司業慢慢想……」姒青篁這便悶頭熘走。

    范牙聞言,竟也退縮了,與她一道悶頭開熘:「也對……還是回去想吧。」

    這可把姒青篁驚得嘴巴一張。

    司業怎麼也有這幅樣子?

    扭扭捏捏的像個小姑娘?

    呸……不罵自己。

    范牙似也看出了她的心思,只苦笑搖頭:「姒學士啊,我大約能理解一些你的困惑了。」

    「啊……」姒青篁驚道,「天下人,恐怕唯獨龐學博和司業……與我是最遠的吧?」

    「倒也沒你想的那麼遠。」范牙一邊前行一邊長嘆道,「你曾入名家,師從衛磐子,現在讓你審視這段求學經歷,該如何評價?」

    「……司業,我恐又要說大逆不道的話了。」

    「大可說來,我不與他人說。」

    「那……」姒青篁低著頭,捏著裙角與范牙並行說道,「名家無實,與其說是在求道,不如說是一個小圈子的娛樂,便如同……『以道為玩物的玩家』,或以『以空想萬物為基調的道家』。」

    「哈哈哈……」范牙大笑不止,直指著姒青篁連連壓手,「這話我得表起來送與衛磐子。」

    「!司業!」

    「哈哈。」范牙擺手道,「無謂,無謂,既然你如此坦誠,我也說一兩句大逆不道的話就是了。」

    「哦?」姒青篁這可就來了興趣。

    范牙這才以極低的聲音道:

    「心隨道動,道進一分,則心寬一分,視長一分。

    「今日過後,我對墨家,或也產生了與你對名家一樣的疑惑。

    「此前,我只想著求真。

    「但現在,更要破偽。

    「再進一步,我對一些更根基的事,也產生了懷疑——

    「儒家總說天命,墨家總求尚同,

    「哪有什麼天命,那是叫你認命。

    「為何要求尚同,那是怕你不同。」

    「此大逆不道,比之你如何?」

    姒青篁聽得瞠目結舌,又是滿心暗爽:「司業……你說的……好對啊!」

    「噓。」范牙忙悄聲道,「萬不可道與他人……」

    「嗯嗯嗯!」

    「所以啊。」范牙這才攤手苦笑道,「別看我一頭白髮,卻越來越像個稚童了,這樣的人,怎麼當得起巨子呢?」

    「無謂的!」姒青篁卻連連點頭,「真正的求實,便是能將自己的『偽』也推翻。」

    范牙聞言,幡然瞪目:「真正的求實,便是能將自己的『偽』也推翻……姒學士,你說的妙啊,我或已看到了墨家的前路!」

    「不錯!老師此番參悟,破了墨守成規,生了敢想敢為,在我眼中,這正是新一代巨子最佳的風貌!」

    「姒學士!」范牙滿面欣容,情不自已道,「你可願……」

    他話還沒說完,姒青篁便一扭身:「天色不早了……」

    「……」范牙止了聲,但倒也並未失望。

    習慣了,已經習慣了。

    他便也隨之笑道:「既姒學士無意拜師,那便視我為友吧。今後你有什麼大逆不道的想法,盡可與我相議,我二人互訴衷腸,倒也妙哉。」

    姒青篁雖未應范牙,但也的確沒那麼害怕他了。

    「我倒也……確有一事無人相訴。」姒青篁煩惱地踢著路上的石子道。

    「那還不訴?」

    「司業……我雖未明道,但對於自己想學什麼,想參悟什麼,似乎終於想到一些了……」姒青篁幽幽道,「我赴秦多日,上了學博的課,聆過璃公主的訓,也見識了這許多,可現在回憶起來,原來只有那件事,才勾起過我的心。」

    「哪件事?」

    「影子為何偏北。」

    「!」范牙震色點頭,「的確,一切正是始於此的,不如這樣,你隨檀纓著論立說便是。」

    「我本來也這麼想的,想等他從墨館回來就說,就算討厭他也硬著頭皮說,可……」姒青篁說著委委屈屈頭一低,握著雙拳道,「譚蠅已找到幫他的人了……」

    「?」范牙的神色頓時精彩起來,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覺得很精彩,眼見姒青篁要繃不住,忙勸道,「你多慮了,畫時只是惜檀纓數理之才罷了,與他的人沒關係,只因才華而已,本人換成誰都比現在好。」

    「誰又不是!」姒青篁一個跺腳嗔道,「換成別人我早就開口了!」

    「哈哈。」范牙大笑,「既如此,你還有何顧慮?無非是想順著影子偏北,與檀纓一同走下去,發揮更大的創想,獲得更多的思悟,那路檀纓與畫時走得,於你就走不得了?」

    「……是啊。」姒青篁微微一思,腦子似乎也轉開了,「是因為創想,又不是因為譚蠅,有什麼不好開口的?」

    「你聽我講,這樣。」范牙這便策划起來,「為免你恥於開口,明日一早,我便將畫時叫走,你藉機去檀纓那裡加入著論。」

    「倒也不必如此躲著范學博……司業不必管了,我自去便是。」

    「唉唉唉,聽我的,我安排!」

    就這樣,范牙將一切安排得明明白白了。


    ……

    次日晨,檀纓悻悻睜眼之時,餐點已擺在桌上。

    揉著眼起身,才見嬴越留下的便條——

    【大秦第一好學者,你慢慢睡,我去追你了。】

    「哈哈。」檀纓大笑著放下紙條,摸了摸自己的虛空「第一」王冠。

    這貨心裡還較著勁呢。

    較勁好啊,我等你!

    他這便吃了餐點,一番洗漱後,便開了院門。

    左右無人,學博們想是去上堂了,或者去自家的館室搞學問去了。

    不過范畫時應當是除外的,昨晚已經約好,今晨她便來這裡整理材料。

    於是檀纓便也沒關門,在院子裡簡單做起了晨練。

    可左練右等也不見范畫時,他這就有些煩躁了。

    整理材料這等糙事,也讓我領袖親力親為麼?

    范同仁,等下我可要教訓你了。

    正當檀纓要去搬書冊的時候,卻忽然看到門前有個東西一閃。

    好像有人探了探腦袋又縮了回去?

    怕不是……墨館刺客?

    來為吳孰子報仇了?

    檀纓嚇得暗自運氣,身化為勢。

    下一瞬,他的身體已在院角樹旁,順勢便縮到樹後。

    這也是他的戰術。

    一旦感覺不對,就先躲起來保身。

    等一下,那刺客若是進院,他再化勢逃出去,找他韓哥范哥求救便是。

    然而今天的刺客可不一般。

    「唉?」

    只聽一聲淺淺的驚疑,她便冒出了頭,對著院裡四下打探起來。

    嚯。

    檀纓這才鬆了口氣。

    姒青篁你也逃課?

    學博的大堂都不上,來我這裡?

    我會不知道你想要什麼?

    小茜看來是說錯了,她並不需要什麼勸撫。

    自己就會回來了。

    檀纓也不急著點破,只抖了抖袖子,從樹後轉出朝書房走去。

    眼見檀纓突然出現,姒青篁忙又縮了回去。

    檀纓則置若罔聞,大開了書房的門,便進去整理起書冊。

    這些書冊多半是從墨館「借」來的。

    數理部分他已幾乎閱盡,眼前的多是物學與天文記載。

    如果只為立論的話,物學其實是可以放一放的,只看天文記載,然後以《擎天說》為模板,自說自話,創造一個自洽的體系便是大功告成了。

    這表面上看是邁出一大步,但或許也只是原地踏步。

    便如他的最終目標萬有引力公式一樣。

    這個公式當然是偉大的,但直接扔出來,卻又只是一個孤立的,不知對錯與來源的知識罷了。

    倒推回去不難發現,萬有引力的基礎是克卜勒三定律,以及牛頓自己的力學體系,而這二者的共同基礎則是加利略。

    不僅一步一個台階,更有一套科學觀藏在裡面。

    若不顧這些,直接拋出立論,那便也只是一本等同於《擎天說》與《吳孰算經》的冊子罷了。

    既然范牙已然宣布了公理化的開始,墨家想必會有大的變革,逐漸放棄這種自說自話的「經論」,轉而投向更嚴密的推理體系。

    那麼唯物家的方法論,自然不可能落在這後面。

    來吧,儒法辯他們的,數理算我們的。

    現在開始重頭構建!

    檀纓這便搬來了那十幾卷《墨子》,準備從頭摘出前人確定的理論與實驗。

    正當他要埋頭開乾的時候。

    「咳!」

    姒青篁終於忍不住了,在門口重重咳了一下,然後又側過頭去,不好意思說什麼,想等著檀纓先開口。

    她不說檀纓還真忘了。

    眼見她這幅樣子,檀纓本想再埋汰兩句。

    但現在這不正好缺個打下手的麼?

    可他未及開口,姒青篁卻又一咬牙,硬是紅著臉轉了過來。

    「那……那事還做麼?」

    「哪事?」檀纓問道。

    「影子為何偏北……」

    檀纓愣了好久,才想到,原來這才是一切的起因。

    「哈哈哈。」檀纓大笑著,喜這原點。

    「你……我就知道!」姒青篁轉身便要走。

    「我是高興啊。」檀纓忙揮手道,「來吧,這間院子,永遠不會拒絕好奇心。」

    「!」姒青篁一喜扭頭。

    「不過說好,有始有終,做不完不許走。」檀纓指著一屋子書冊道,「今天的任務,是整理出因果明晰,有實驗為證的結論。」

    「嗯!」

    ……

    就在姒青篁喜氣洋洋踏進唯物小院書房的時候。

    范畫時被她爺爺請去隔壁的院子喝茶了。

    說是支開,但其實也是有事情談的。

    對於悖家改道之人,各家態度不一。

    但有一點是共同的。

    那就是必須「尊師」點頭出師,方才名正言順,否則便會被定性為「叛道者」。

    多數情況下,「叛道者」倒也不至於被誅殺,但被敵視,被辱罵,被禁止進入學館這些事總少不了。

    就拿龐牧來說。

    雖然那日「偽儒」之事過後秦地儒館還尊重他,但消息傳回楚國與王畿後,他便第一時間被革儒籍,罵他的文章更是一篇接一篇,對不明就裡的人而言,他已經成為了「被法家馴化的偽儒」,以及「秦王雛後的狗」,而這些文章中,對檀纓反而避而不談,畢竟剛不過《師說》,武儀自己也有問題。

    至於龐牧本人,只要他自己問心無愧,那天下便一如既往。

    甚至可以說,他巴不得這樣,偽儒罵得越凶,說明他們也就越怕!

    但顯然,范牙並不希望墨家也與范畫時鬧到這一步。

    照理說,她的老師吳孰子已與檀纓相論,這應算是一個結局,如果吳孰子腦子還清醒,他應認可了范畫時的出師。

    問題就是這個人現在已經很難交流了,並且他還認為范畫時是他的弟子,天天吵著鬧著要范畫時來上他的堂。

    這樣一來事情就容易說不清了。

    好在,他范牙,在墨家也算有些影響力。

    於是他便想出了一個方桉。

    由范畫時起筆,出一文章自省自白,表示對墨家的尊重,以及多年來栽培的感謝,順勢再明道,表示唯物才是她的追求,大家好聚好散。

    接著范牙審之並落款,再送與王畿總館,總館點個頭,這事也就算過去了。

    范畫時自然也認可了這個安排。

    「墨家自然對我有栽培之恩,但我事墨館多年,倒也算還了。」范畫時點頭道,「至於吳孰子的教誨之恩,我永生難還,我會繼續尊稱他為老師,相信檀師不會反對。」

    「善。」范牙飲了口茶道,「如此一來,這事應能了結了。」

    正當祖孫倆剛剛理好書信,鬆了一口氣的時候。

    卻聽一陣砸門聲傳來,接著便是周敬之的聲音:「老師?老師可在??」

    范牙眉色一肅:「進。」

    周敬之這才推門而入,沒頭蒼蠅一樣撞了幾下,才看到了茶室中的范牙與范畫時。

    「祭酒傳令,奉天指路繼續。」

    「??」范牙不解而起,「我與王畿學博已議定暫緩,吳孰子都那樣了還怎麼指?」

    「他……他就要指……名義上說,他到底還是位巨子吧?」

    「荒唐!」范牙怒道,「這不是丟我墨家的臉麼,那麼多墨者沒勸住?」

    「本來是勸住的……不過王畿今晨又來人了,似是吳孰大弟子姒白茅率王畿墨者盡出,連夜赴秦,衝進墨館硬請了吳孰便來……墨館的人根本攔不住。」

    范牙驚怒:「這哪裡是指路?是尋仇!」

    話罷,他忙與周敬之道:「你這樣……你先盯緊檀纓,不要讓他知道這件事,也不要讓他出院子。」

    「白丕已經去了。」

    「好。」范牙這便正襟道,「畫時,你也先去檀纓那裡,那姒白茅,我應還壓得住。」

    「不可。」范畫時隨之起身,沉沉說道,「此事因我而起,墨家的質問與辱罵應由我來承擔。」

    「你不許來,我來!」范牙說著便踏出茶室,與周敬之瞪目道,「給我看好她,一步不許出去!」

    「是!」

    范牙這便洶洶而去。

    周敬之更是驚疑未定,只望向范畫時:「館主……這事還是交給范子吧……」

    然後他就懵了,范畫時前一瞬還站在那裡,現在人怎麼就沒了?

    「咦?館主?

    「在與我捉迷藏麼?

    「現在可不是玩的時候啊!

    「這……難道是施道?

    「哎呀,還以為我不是墊底學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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