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家書 第194章再次謀劃

    又是一年暖冬。

    山城的冬天總是濕冷的,常年沒有雪,淅淅瀝瀝下著的就只有雨,黑色的雨傘和黑色的頭髮擠成一條黑色的街道,兩邊廢墟上是裊裊的黑煙。

    老人家在這樣的季節總是會犯各種病,大概是年紀到了,老爹的老寒腿犯得厲害,成天坐在火爐邊陰沉著臉捂腿,章姨太身體一直不好,天一冷直接躺在床上,金禾和雪晴差點就忙不過來,大夫人乾脆放下佛珠挽袖子上陣,弄來弄去她竟然成了幾個長輩里體質最好的人。

    黎嘉駿重新回到了報社,她發現一個問題,自己當初在那樣一個青黃不接的年齡回到這個年代,無論怎麼混,心理年齡好像就這個歲數頂天了,看著小三兒雖然也會有泛濫的母愛,卻更多的是一種隔閡感。

    她有點慌,當初還說替黎嘉駿活包郵呢,如果心裡頭總覺得艾迦和黎嘉駿不是一個人,那她現在到底是個什麼活法?老公是她的吧,孩子到底不是她本體的肚子裡出來的,這種感覺雖然說出來糟心,可是一直膈應著她,讓她覺得挺對不起自己女兒的。

    雖然知道這樣的想法很幼稚,可她卻怎麼都調理不好,只能咬牙以工作麻痹自己。

    最近日軍的轟炸少了不少,冬季大反攻果然聲勢浩大,每一張報紙報道的都不是一個戰場,但是雖然我方攻其不備,卻並沒有什麼矚目的勝利誕生,倒是崑崙關那兒戰績矚目,相比前面大半戰區的四面開花,這兒點對點的明火執仗更加引人注目。

    以前黎嘉駿從來沒有注意過南寧這個地方,可是現在才知道,南寧竟然也成了日軍大本營認定的「打垮中國之精神」的城市了。

    不是她瞧不起南寧,可是真的是萬萬沒想到啊。

    日本東京大本營總會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小道消息傳出來,就好比那個「要征服亞洲必先征服中國,要征服中國必先征服滿蒙」或者是「三月亡華」什麼的,你都不知道是誰傳回來並po上報紙的,可偏偏一夜之間全國人民都知道了。

    最新一次小道消息也非常醉人,東京大本營陸軍總參某某某居然一本正經的說出「只要打下中國南寧,中國政府必然投降」這樣的話。

    講真,某方面將,這話也是有道理的,在廣東被占領後,廣西的湘桂鐵路現在是南面最後一條通向外國的鐵路線,沒了它,中國與歐美的聯繫就真只剩下滇緬公路了,所以只要打下廣西,就等於切斷了中國最後一條大動脈,從此中國就不僅是內陸國,還是一個自閉國了。

    那麼問題來了,其實一開始湘桂鐵路,並不通國外啊。

    確切上講,三八年的時候才在高盧雞的數錢聲中將鐵路線延長到了越南河內,也就是說,那時候,中國沿海已經布滿日本軍艦,日本從一開始就打定主意先把中國海岸線全部封鎖的,所以三九年之前,除了美國斷斷續續的竹槓,國外的陸上援助就只有蘇聯一條。

    而現在,撒花吧!除了美國斷斷續續的竹槓和蘇聯斷斷續續的陸上援助,我們又多了一條河內噠!

    就算廣西被占領,頂多就是情況保持原狀,沒有更好,也沒有更壞。

    所以霓虹君到底自信個啥啊!

    這是急眼了吧,這肯定是急眼了,從北平中心論,到上海中心論,再到南京中心論,武漢中心論,現在南寧中心論都來了,以後會不會出個三里屯中心論,七里香中心論?

    想想就覺得略酸爽呢,有種世界中心的快感!

    可惜隨著年末的臨近,冬季反擊最終還是漸漸消聲,日軍反應過來後,應對自然是越來越得當,以至於最後,戰況再次回到了正軌。

    二哥一直在崑崙關,時常送兩封信回來,那叫一個可憐,單身漢沒人權,他也不能老往家寄戰況多慘的信,也不像人家有妻有子的,可以叮囑來叮囑去,結果一封封的就只能關心自家下一代的教育情況,關心不出來了就只有暢想,暢想完了就乾巴巴的開始抱怨吃的少,工資拖欠,護士不好看,大夫不溫柔,戰友秀恩愛啥啥啥。

    黎老爹越看越著急,死催活催一定要他回來,這邊開始喊大嫂給物色門當戶對的姑娘。

    對於老爹這時候才開始著急,全家人都是很驚訝,紛紛帶上了看好戲的心態,黎嘉駿更是幸災樂禍,二哥浪太久了,該回來松松筋骨了。

    「現在的人啊,越來越壞了。」金禾出去把新的信交給海子叔,回來就開始抱怨,「那些夜香郎壓價都快壓成白送了,我真是寧願潑了也不願意給他們哦。」

    夜香郎就是每天凌晨挨家收糞的人,一般收了糞會再轉賣給周邊的農民,一人一車負責一片,也算是個不小的產業,以前這個行業沒多大人願意干,現在難民多了,收的人不知怎麼的,就經常換,也不知道是死了還是找到更好的營生了。

    黎嘉駿還在努力寫別的信,頭也不抬的調侃:「等河內那批貨到了,咱們就不用勒緊褲腰帶啦,到時候金禾嬸兒你提了糞桶出去潑他們!哦,也可以提前和我說,我就努力拉個稀!」

    金禾果然呸一聲:「小姐你說話越來越不把門了。」

    「那怎麼辦,總不能當著他們的面喝下去泄憤吧。」

    「呸呸呸!」金禾這下真被噁心到了,綠著臉出去,外頭傳來雪晴的問聲,過了一會兒,就聽外頭也呸呸呸的。

    黎嘉駿寫完了信,陸續遞出去,給小三兒餵了奶,稍微洗漱了一下,便抱著女兒出去遛彎。

    她需要思考一下。

    前陣子收到二哥的信,對於崑崙關之戰的描述,他只有一句話:「崑崙關血戰之慘,是為兄平生之僅見。」

    當時看到那句話,她的第一個感受,竟然不是擔心二哥,而是,不甘。

    她的心頭有種火熱的感覺,那種火熱中帶著激動、緊張,更多的,卻是嫉妒。


    就好像兩個入伍的新兵,艱苦訓練三個月後,黎嘉駿去了炊事班餵豬,黎嘉文就能去特種部隊打槍開坦克。

    她並沒什麼野心,她甚至已經失去了對未來的掌控,可是在經歷過盧溝橋至今的大小那麼多戰鬥後,她對於平淡的生活,竟然有種度日如年的感覺。

    知道這種心態很危險,對於二哥的來信描述,她甚至嗤之以鼻,很想問問還有什麼戰鬥能比台兒莊更慘烈,可這樣的想法僅僅過了一瞬就消失了,她連自己都無法說服自己。因為她經歷過,她知道,這些年的每一場戰鬥,論起慘,都和台兒莊不相上下。

    抗戰以來血與火的搏鬥她見過多少,她自己都不記得了。

    時常閉眼冥想或者深夜夢回,總有一個夜晚有鋼刀在月光中高高舉起,腳邊日軍的鋼盔掉了一地,銀光中的影子裡發出尖利的慘叫,有暗紅色的液體濺起,砍瓜切菜的聲音後,驚醒似的槍聲噠噠噠響起……

    亦或者會有兩個偷看自己的小男孩,他們穿著不合身的軍裝,個頭還沒自己胸高,有時候走過自己的身邊,又路過自家的連長,總會很倒霉的狠狠的拍兩下頭,他們甩甩頭不以為意的往前跑,跑到一個拐角,那兒突然出現一把日軍的刺刀,烈日下大片模糊的敵人帶著刺刀衝過來,還有槍聲中前面一個成年軍官仰天倒了下去,隨後孩子們稚嫩的吼聲充斥了腦海,鮮血模糊了視野。

    最多的,就是在一個昏暗的棚屋裡,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在外面此起彼伏,還有尖利刺耳的日語聲在靠近,似乎就在棚屋簡陋的布簾門外面,一個人面目模糊的人壓在自己的身上,往自己身上綁著什麼東西,他的聲音焦急到失真,甚至帶出點瘋狂的味道,他說:「你想被他們糟蹋嗎?」「別怕,綁著它,他們如果進來了,就跟他們一起死……」他頓了頓,聲音里甚至帶出點欣喜,「我和你一起死!」

    所有場景的背景,不是廢墟,就是荒蕪,偌大的土地滿目瘡痍,沒有一塊好皮。

    還有更慘的嗎?還有什麼會是最慘的?

    肉體與烈火的對峙,刀劍與槍炮的拼殺,三年了,年年,月月,天天如此,還有什麼可以更慘?還有什麼樣的場景能讓一個從江橋抗戰見證至今的男人說出「生平僅見」四個字?

    ……她如坐針氈。

    「啊呀!」小三兒突然叫了一聲,烏黑的大眼睛望著頭頂的綠葉,嘴角流著口水,張大嘴傻笑著,她的小手亂舞,刮過黎嘉駿的肩膀,一把抓住她大衣上的扣子,扭啊扭。

    黎嘉駿低頭看著她,表情複雜。

    懷孕的時候不覺得,可生下來後,又真切的知道這就是自己肚子裡一塊肉,抱在那裡的時候,連體溫都好像沒有一點差別,就像抱著自己。

    「呀呀呀呀!」小三兒還在叫,眼睛隨著一隻飛鳥轉來轉去。

    「哎呀呀,小臭蟲,叫什麼叫!」黎嘉駿輕輕的擰了一下小三兒的鼻子,低斥,「小拖油瓶!」

    「竟然有親娘這樣說自己閨女的。」身後突然傳來大哥的聲音,他走過來,接過小三兒,很是溫柔的逗弄起來,「你娘嫌棄你呢,叫大舅,大舅疼你,來,叫。」

    黎嘉駿很想嘲笑大哥是痴漢,可自己卻蠢到真的擔心一個幾個月大的嬰兒真開口,如果女兒的第一次不是她的,很心塞啊!她就在一邊又傻又緊張的笑:「我才沒嫌棄呢,這小混蛋剛喝了奶,敢不認親娘我餓死她!」

    「不怕,大舅給你買最好的奶喝。」大哥抱著小三兒很是開心,也只有小三兒這樣的嬰兒他才抱得動。

    「呵呵!」黎嘉駿在旁邊冷笑。

    「老二年前應該能回來。」大哥看也不看她,「他會有一陣子休假。」

    「多久?」

    「不知,我準備給他安排到別處去散散心,留在這兒萬一有什麼命令肯定直接披掛上陣了。」

    「對!就該這樣!三年了吧,他都沒休息過誒!」

    「你有沒有什麼建議的。」大哥回頭看了她一眼,「聽說你最近一直在往昆明那兒找人,要不直接去看看?梓徽既然走不開,有老二在也放心點。」

    黎嘉駿精神一震,她知道不需要商量這事兒基本已經定下了,只是可憐二哥,好不容易有個休假又要千里奔波做事,不過為了黎家,辛苦一點也是應該的,嘿嘿!

    「說起這個,大哥,你說我們要不要準備準備,往美國試探試探?」

    大哥挑眉,並沒有什麼很驚訝的表情,只是沉吟了一下,問:「你指什麼程度?」

    「比如,轉移啊,暫居啊,什麼的……」

    「為什麼?你不是相信這場仗會贏嗎?」

    這個問題的回答,她還真沒考慮過,黎嘉駿犯了難,她也不想讓大哥覺得自己慫了,事實上她沒慫,她就想戰後出發:「這個,我只是覺得,以防萬一嘛,再說美國那邊機會多,市場穩定,我這次就是想通過西南聯大聯絡上以前一個去美國留學的朋友,他異國他鄉求學也艱難,我們資助他一下,他幫我們打理點產業,也好有個譜吧。」她實在扯不下去了,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小心翼翼的看著大哥,「您覺得……靠譜不?」

    大哥把小三兒還給她,想了一會兒,忽然食指點了點她:「明天之前提交一份方案給我,儘量詳盡。」

    黎嘉駿傻掉了:「老闆……哦不,大哥,你這氣場不對啊!我現在變你員工了?」

    「我可以當耳旁風,做不做看你。」大哥緊了緊帽子往大門走,頭也不回,「當娘的人了,大事做了,家事也該拎起來了。」

    黎嘉駿有種農民企業家在帝國大廈找投資的感覺,「總裁」的身影進了門,氣場依舊揮散不去。

    她傻了半天,直到小三兒又咿咿呀呀叫了幾聲才反應過來,大叫著追進去:「誒哥!那個什麼方案咋寫啊!啥樣啊?你給我一個模板瞅瞅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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