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兮倏然抬眸,眸子裡掠過一串琉璃般的光去。
「聽純姐姐如此說,那我就放下心了。」
婉兮伸手握住純貴妃的手去。
「原本今兒,我還有好些話想與純姐姐你說。卻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這會子看來,倒是我眼界窄了,我那些話啊,已經不用與純姐姐說太多了。」
純貴妃抬眸凝視婉兮,「……當年剛入宮的時候兒,你知道麼,我好害怕。」
婉兮心下一轉,便也點頭,「我也怕。所以我曾千方百計想不被留牌子,便是進了宮也曾一心只想等著到了年歲出宮去。」
純貴妃微微苦笑一下兒,「我沒你勇敢,也沒你的機會。我是漢臣家族的女兒入宮,便不能如你們內務府旗下人進宮為官女子,到了年歲可放出宮去——我從得到消息第一天起,就知道,我是一入宮門深似海,再也沒有回頭路。」
「況且我是民籍漢女,進宮之後,身份自是宮裡最低的。別說皇太后、皇后她們瞧不上我,便是你們這些旗下的官女子,心下也不將我當回事。」
婉兮都明白。
雖說純貴妃入旗算是早的,乾隆四年誕下三阿哥永璋之後就奉旨入旗了;可是她畢竟是早在皇上登基之前,就入潛邸伺候的。潛邸的那些年月加起來,也有十幾年了。
在這大清後宮裡,以漢女的身份,小心翼翼度過十幾年……更何況她那會子還沒有孩子,那十幾年裡的擔驚受怕,患得患失,婉兮都能感同身受。
純貴妃深吸一口氣,「雖說這大清後宮裡,順治爺的時候兒也曾有過一位恪妃石氏。可是那位恪妃並無所出,便是順治爺也頗多恩賞,可那些年裡並未能得到順治爺的情愛……」
恪妃石氏的父親為從二品侍郎,而純貴妃的曾祖蘇康恆為康熙朝的兩江巡撫,兩家都是漢臣中的大員,故此恪妃和純貴妃兩位漢女,才可以憑藉家世入宮為妃。
「我比著恪妃的例子,從進宮的第一天起,就告訴自己,既然已經進宮來,既然命運已經無法更改,那我就不能如恪妃那麼過一輩子。」
純貴妃凝注婉兮的眼睛。
「婉兮,你知道麼,人一膽小害怕,便想伸手多抓住一些救命稻草,多給自己留一些倚仗。這樣的時候兒,心就會變得很空,便什麼都想得到,用力將自己的心給裝滿。唯有心裝滿了,才能不那麼害怕了。」
「所以當年在潛邸時,我借著孝賢皇后防範慧賢皇貴妃和咱們當今皇后的機會,得了空隙,尋到機會,得了皇寵……也是我命好,在皇上登基前四個月,我生下了永璋。憑著皇子,皇上登基,初封我為嬪;乾隆二年正式冊封后宮,我已在妃位。」
純貴妃幽幽一嘆,「其實那會子,我的位分已經追平了恪妃;我更有了皇子,實際上已經超越了她去……可是我心裡的害怕,依舊還是在啊。那會子便不是為了自己害怕,也要為了自己的孩子害怕了。」
純貴妃抬起眸子來,眸底已有水光。
「我的永璋,是大清入關以來,第一個由漢妃生下的皇子啊。他跟你的永璐一樣,也有一半的漢人血統……這樣的孩子,長大之後必定會被兄弟們看不起;便是前朝的滿人王公大臣們,怕也不放在心上。」
「便是封爵、分旗,我擔心我的永璋怕也是最末等的……婉兮,咱們都是當額娘的,咱們既然帶孩子來這世上一遭,如何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忍受那樣的屈辱去?」
「故此……我的心就更空了,我就想要更多的東西。我想要固寵,想要皇上對我更好;我想依靠我的皇寵,讓自己的孩子地位更穩固。」
「……我甚至,終究忍不住想為我的孩子,遙遙算計起那個大位來。」
「婉兮,你明白麼,這些就像是一個又一個的連環,當一個開啟了,便不由自主一個連著一個地往後滾動下去。」
婉兮輕嘆一聲,也是點頭。
「這就是後宮,幾千年來都是如此,沒人能夠免俗。純姐姐這般也是人之常情,便放在小妹我自己身上,我又何嘗沒有過與純姐姐相同的害怕和為此千方百計所作的防備去?」
純貴妃輕聲一嘆,「……是啊,婉兮,這會子你我二人最是心意相通的。我的永璋和永瑢是第一個第二個有一半漢人血統的皇子,你的永璐就是第三個。我當日所有的擔心,所有的動機,這會子是終能有一個你能完完全全都明白的了。」
純貴妃說著,淚光一轉,「當年我也辦過不少的糊塗事。為了爭寵,為了孩子,我也曾經是你未眼中釘肉中刺;又擔心你是孝賢皇后的棋子,你若得寵,孝賢皇后便自然會設法叫你取代了我去——就如同,她當年設法由我來與慧賢皇貴妃爭寵一樣。」
「我們漢女啊,在這滿人的後宮裡,永遠都是旁人擺布的棋子,從來由不得自己說不。所以我害怕你會幫孝賢皇后完成這個計劃,我不得不趁著你那會子年輕,盡力打壓你去。」
婉兮含笑點頭,「都多少年以前的事兒了,虧純姐姐這會子還要提起。我這會子能記得的,也只有純姐姐那張方子,再然後,就是咱們曾一起陪伴拈花長大的歲月了。」
「那些年我生不出孩子來,我想有個孩子都想瘋了……是拈花在我身邊兒,給了我當額娘的感覺。我那幾年最難熬的日子,是姐姐大方將拈花放在我身邊兒,才幫我熬過去的。」
「人這一輩子,誰不曾一念善惡?誰無功過?只要功終究抵償得過去,只要走到遠路一念回眸之時是存的善意,那就夠了。」
純貴妃終是垂淚,緊緊攥住婉兮的手,「我這一刻終於明白,許多事不是想爭就能爭得來的。便是算計了一輩子,算計盡了所有的機關去,可終究還是左右不了皇上那顆心。」
「皇上不想給的,便是幾十年夫婦相伴,便是幾十年機關算盡,便是他給了我貴妃的高位去——他不想給我的,終究不是我的。」
「將來誰能得到這一切,不是誰自己算計來,只能是他願意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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