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昌平侯府。
懷恩穿著一襲蟒衣,連連推拒著想要出來相送的楊洪,不停的道。
「楊侯太客氣了,咱家此來,就是代陛下前來探望您的,他老人家特意交代,您不必起身相送,只要您身子康健,那就是最周全的禮節。」
雖則如此,但是楊洪卻依舊跟著送到了庭院當中,然後才停下腳步,讓自己的嫡子楊傑,繼續將懷恩送出去。
此刻的楊洪,和在宣府的時候相比,明顯消瘦憔悴了許多,身軀也變得略略有些佝僂,就如同他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年邁老人,絲毫不見赫赫有名的「楊王」風采。
事實上,這是大多數在外征戰的武將的常態。
鎮守在各地的時候,他們仿佛像一座豐碑屹立不倒,帶給整軍蓬勃向上的軍魂。
但是,一旦被調回到京師,他們就仿佛一下子變得蒼老起來。
不僅是整個人的精氣神,就連原本康健的身子,也會不斷有各種各樣的毛病出現。
這並非是楊洪偶然一人,而是眾多武將的常態。
似他們這樣的武將,常年征戰沙場,宛如一柄歷經百戰的長刀,浸滿了血光和殺戮,單是望之,便能感受到撲面而來的殺伐之氣。
但是實際上,這柄長刀,早已經傷痕累累。
它身上每一縷乾涸的血跡,是功績和榮耀,也是傷痕。
在軍中時,有一股精氣神撐著,但是一離開軍中,這股精氣神一泄,各種各樣的舊傷就接踵而來。
對於楊洪來說,在宣府的日子,他就像是一把長弓。
弓弦被不斷的拉開,不斷的拉,這幾年下來,他聲勢越重,心中就越不安。
因為,他清楚,自己這把長弓,已經被拉了滿圓,再拉下去,遲早弦斷弓毀。
所以,天子調他回京的時候,楊洪明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但是還是毫不猶豫的回來了。
他已經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了……
時間已近十月,京師的天氣越發的冷了,楊洪的腿上有舊傷,每到這種季節,就會復發。
所以,剛從庭院當中回來,書房當中便被關的嚴嚴實實,好幾個爐子一起燒著,將屋子熏得暖呼呼的。
「父親,懷恩公公走了。」
房門被推開了一道小小的縫隙,一個看起來頗為英俊的年輕人閃了進來,邊說著話,他邊立在火爐旁邊,先將自己的身子烤熱,祛了寒氣,才來到楊洪的身邊,小心侍奉著。
楊洪招了招手,示意他坐下,臉色卻有些複雜。
這是他的二兒子,楊傑,同時,也是他唯一的嫡子,但是,因為常年不在一起,所以,父子二人總隔著什麼,有些生分。
楊氏一門,世代從軍。
到了楊洪這一代,更是如此,他有一兄一弟,同上戰場,但是最終,只有他活了下來,一步步搏得了現在的功勳。
至於他的哥哥和弟弟,皆英年早逝,戰死沙場。
所幸的是,還留下了一點骨血,也就是他的兩個侄子,楊信和楊能。
楊信,楊能,加上他的長子楊俊,同鎮邊境,鑄就了楊氏一門的壯烈聲威。
但是,卻鮮有人知,楊俊只是楊洪的庶長子,他真正的嫡子,是眼前這個從未上過戰場的年輕人,名為楊傑。
倒不是說楊洪偏心,而是楊傑先天不足,根本練不了武,雖然說天資聰穎,但是卻體弱多病。
所以,楊洪只能將他放在京師,好好將養著。
以至於楊傑和他的兄弟堂兄弟都不同,楊俊等人英武健壯,一派武人風範,但是楊傑卻青衫儒冠,仿若書香門第培養出的士子一般。
應該說,這本不是什麼壞事。
戰場兇險,楊洪自己也並不希望,自己的一個個子侄都要上戰場搏殺,安心的在家讀書,也是好事。
但是,讓他感到無奈的是,或許是因為見面的次數太少,又或許,是因為讀了書,楊傑再他面前,始終禮節周到,不像楊俊等人一樣疏闊隨意。
當然,孝親之道,楊傑是絲毫不減的。
楊洪回京這段日子,他的衣食住行,都是楊傑親自照料,這個孩子細心,謙遜,溫和,懂禮守節。
剛剛進門驅散寒氣的小細節,就只有這孩子會注意到。
努力的將自己多年板著的臉再收了收,換上慈和的笑容,楊洪拍了拍身旁的墊子,道。
「坐,剛剛懷恩公公說的話,你都聽到了,說說看,你覺得天子是什麼意思?」
楊傑有些猶豫,不是因為楊洪的問話,而是因為楊洪的態度。
他知道,自己的父親性格並非如此,但是,他在為自己刻意改變,可說實話,楊傑並不希望他這樣子。
楊洪覺得楊傑跟他生疏,但是楊傑,又何嘗不是這麼覺得?
自小,父親對三個哥哥都嚴厲有加,唯獨對他,卻從不訓斥,這次回來之後,更是變得有些小心翼翼。
這讓楊傑有些無奈,但卻沒有法子。
微微一躬身,楊傑在楊洪身旁坐下,看著父親透出的點點欣喜,不由嘆了口氣。
有些事情,的確需要時間,才能真正的融化……
將心神收了回來,楊傑想了想,方道。
「父親,您知道的,孩兒體弱,所以一直沒有跟您參與軍務,但是,今天的事情,孩兒不得不問一句,可是軍中出了何事?」
聞言,楊洪沉吟片刻,卻沒有直接回答,而是道。
「你還沒回答爹剛剛的問題。」
「繁華著錦,烈火烹油。」
楊傑輕輕吐出八個字,眼中的憂慮卻遮掩不住。
他又忍不住站了起來,踩在柔軟的地毯上,輕輕的來回踱步,道。
「父親鎮守宣府多年,又在瓦剌一戰當中立下大功,侯爵之封,實至名歸,陛下將父親調入京中,是倚重,更是信任,須知,在父親之前,提督京營者,乃是于謙于少保。」
「再說幾位哥哥,大哥在宣府繼續鎮守,雖未獲勳爵,但能留在宣府,本身就是陛下對我楊氏一門的信任,二哥和三哥也是一樣,雖在邊鎮,但是所轄都是要地。」
「父親戎馬一生,將楊氏一門發揚光大,如今可謂極盛。」
「但,有些事情,過猶不及,父親之前對孩兒說過,弓拉滿了,需松一松,若繼續拉,弓弦必斷……」
楊洪的哥哥和弟弟戰死沙場之後,楊信和楊能被他收養,為了表示一視同仁,他便讓幾個孩子以兄弟相稱。
楊傑口中的大哥就是楊信,二哥是楊俊,三哥是楊能。
「依孩兒看,陛下這道旨意,就是在拉弦!」
楊傑嘆了口氣,停下腳步看著楊洪。
楊洪沉默著。
於是,楊傑便繼續道。
「自也先大舉進逼以來,于少保臨危受命,以文臣之身提督京營,大刀闊斧,改三大營舊制為十團營,總於提督大臣,而十團營互不統屬,便是為相互制衡,不至於有過大的勢力出現。」
「但是,如今父親既掌京營,陛下又調二哥和三哥回來,各自掌管一營,這已經不是信重,而是試探了。」
「何況,陛下還為大哥加官進爵,如此種種,讓孩兒不得不憂心,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這些日子,父親因病甚少去上朝,軍府和京營當中,也無甚大事,所以,如果說出了什麼變故,讓陛下有此舉動,想必,就是宣府軍中了……」
這一番話下來,楊洪也不由得挑了挑眉,贊同的看著自己這個兒子。
與此同時,他心中再次生出一陣遺憾。
有這般的眼力,楊傑若非先天不足,當是智謀不弱於楊信的良將,只可惜,如今只能窩在這京城當中,日日抱著藥罐子過活……
這次,楊洪終於沒有繼續沉默,而是道。
「你猜的不錯,前些日子,你大哥傳信過來,說于謙在大同和甘肅等處,名為調查羅通倒賣軍器一案,實為暗中清查各地的私墾田和軍屯侵占狀況,如今,這幾處邊鎮于謙都已經摸了個七七八八,再往下,必然就是宣府了……」
「私墾田,侵占軍屯?」
楊傑皺了皺眉,有些疑惑的望著楊洪。
於是,楊洪嘆了口氣,解釋道。
「太祖設立軍屯,希望邊軍能夠自給自足,但是經過了這麼多年,各地的軍屯早已經廢弛,不少的軍士,被挪用來開墾荒田,甚至有許多軍屯的田地,被以各種手段隱匿下來,成了民田。」
「這已經是邊軍的痼疾,宣府……自然也有!」
這下,楊傑的眉頭皺的更緊了,他下意識的要脫口問出更具體的情況。
但是,就在話到了嘴邊的時候,他卻硬生生的收了回來,問道。
「不對,父親,于少保既然是暗查,又只是走訪了大同和甘肅,那麼就算有消息,也該是從這兩處傳來,大哥身在宣府,又是如何得報?」
楊洪也是一愣,片刻之後,他從袖中摸出一份書信,展開來瞧過之後,最終釘在了被他忽略的一句話上。
「寧遠侯任禮遣人傳話……」
此刻,楊傑也從父親手中接過了書信,無獨有偶,他的目光,也立刻落在了這句話上。
這個時候,楊洪的聲音帶著一絲涼意,開口道。
「任禮之前,在甘肅鎮守多年,如今,于謙要查甘肅的軍屯,他必然會得到消息,這個寧遠侯,這是打算將我楊氏一門,當槍使啊……」
楊傑沒有說話。
無論任禮是出於何種目的傳過來的話,都有一個不可改變的事實,那就是,宣府的實際狀況擺在那裡。
他們和于謙的矛盾,是天然存在,而非有人刻意製造出來的。
任禮固然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但是,沒有他,這件事情,也不會平息下來。
那麼,最關鍵的就在於……
「父親能否告訴孩兒,這件事情,我楊氏一門,到底牽扯了多少?」
深吸了一口氣,楊傑的臉色前所未有的慎重。
聞聽此言,楊洪的臉色愈發變得有些苦澀。
雖然說,他平常不會刻意對楊傑說這些,但是,自己的孩子,也沒有什麼可隱瞞的,何況,已經是如今這個局面。
右手緊緊地捏著茶碗,楊洪輕聲道。
「很深,深到一旦被追查起來,足以讓為父的百戰功勳,盡皆付諸東流。」
火爐的噼啪聲音,在房中響起,顯得格外刺耳。
楊傑站在原地,蒼白的臉上,湧起一陣陣的血色。
半晌,他方問道:「那,父親作何打算?」
楊洪搖了搖頭,這位百戰老將,竟在此刻,露出一絲迷惘之色,道。
「為父……還沒想好,你大哥的意思,本是讓為父去求陛下,讓于謙不要再繼續追查此事,但……」
看了看手中的詔旨,楊洪不由嘆了口氣。
如楊傑最開始所說的,烈火烹油,繁花著錦。
天子的態度,已經很清楚了!
他,不會阻攔于謙,也不希望,別人來阻攔。
該給的榮寵,他老人會給足……
但是,龍有逆鱗不可觸。
楊洪嘴角的苦澀更濃。
道理他當然明白,但是,正因為明白,他才更加猶豫。
宣府的水有多深,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天子的決心他看到了。
但是,當一切赤裸裸的暴露在陽光下,天子,真的有足夠的心理準備嗎?
楊傑雖然體弱,但是心思細膩。
楊洪的話一出口,他便敏銳的察覺到了其中蘊藏的那一絲淡淡的可能,於是,他頓時站直了身子,道。
「父親,孩兒所料不錯的話,于少保此時應該已經到了宣府,難不成,大哥想……」
這種可能,單是想一想,楊傑都覺得背後發涼。
所幸,楊洪立刻便搖頭否認,道。
「你放心,如果是你二哥或者三哥在,或許會有這種想法,但是你大哥,不會!」
楊洪的這些後輩當中,楊信是最為出色的。
不然,他也不會將宣府交給楊信,他是真真正正,將楊信當做自己在軍中的繼承人來培養的。
所以,他清楚楊信的性格。
楊傑所擔心的事情,絕不會發生在楊信的身上!
聞聽此言,楊傑才長長的舒了口氣。
在房中來回踱了幾步,他擰著眉頭,轉過身,凝重道。
「父親,孩兒不知,宣府到底藏著什麼樣的事情,但是,孩兒知道,陛下乃是顧念舊情之人,所以,要保住楊氏一門,唯一的辦法,就是斷臂求生。」
「二哥和三哥的團營之權,絕不能要,如果必要的話,父親的京營大權,也需交出去,還有大哥那邊,務必全力配合,實在不行,大哥也回京。」
「只要我們能夠斷的乾淨,孩兒相信,陛下不會做的太過分的,而且,這件事情一定要快,要搶在于少保查出真相之前做,不然的話,只怕就沒有機會了。」
誠如楊傑自己所說,他不清楚宣府到底藏著什麼事情。
但是,他清楚父親是什麼樣的人,哪怕聚少離多,但是,他清楚,父親是一個不輕易開口低頭的人。
能讓他展露如此神情,只能說明,這件事情,的確牽扯到的,超出了楊傑的想像。
楊洪沒有說話。
道理他當然都明白,但是……
這麼做的話,便等於徹底放棄了在邊境諸多年的經營,楊氏一門,除了剩下一個侯府的門楣,什麼也沒有了。
而且,就算他割捨的掉一切,也未必就能平安無事。
這件事情牽扯到的人,怎麼可能讓他就此脫身?陛下那邊,又真的能夠網開一面嗎?
沉吟了良久,楊洪最終還是道。
「好了,你先下去吧,這件事情,為父要再想一想。」
楊傑張了張口,但最終也沒有繼續再勸,只是恭敬的行了一禮,退出了房門。
小心的關上門,楊傑最後一眼看到的是,溫暖的爐火映襯下,他的父親,這位叱吒疆場多年,令無數虜賊聞風喪膽的「楊王」。
在此刻,像是被人抽走了脊柱一般,整個人都佝僂了起來……
站在房門外,他忽而聽到,父親蒼老的低語響起。
像是在對他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少年十五二十時,步行奪得胡馬騎。」
「射殺山中白額虎,肯數鄴下黃須兒!」
「一身轉戰三千里,一劍曾當百萬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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