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是有資格『小小』任性的。
尤其是大明的天子,只要鬧得不太過分,多數時候,朝臣們都能夠忍受,即便是鬧得過分了,也未必就真的會出什麼事。
這一點,朱祁鈺的心裡早就清楚。
但是,他更明白的事,任何的行為都是要付出代價的,這個代價未必會在當下,也未必會在朝堂之上,可卻一定會反饋在大明這座龐大的國家機器當中。
所以,對於這種『特權』,朱祁鈺使用起來十分謹慎。
到現在為止,滿打滿算,其實也就三次。
頭一次是登基之前關於「禪位」和「嗣位」的爭執,那一次是兼具政治意義和私人感情,一方面是為了消除之後的隱患,一方面,也是出於朱祁鈺自己的私心。
那一次要付出的代價,或者說遺留的問題,是讓當時本就動盪的局面有些不穩,朝野上下也流言四起,更是導致了他和孫太后,朱祁鎮走向對立面的速度加快了許多。
但是,這些問題,基本都在瓦剌之戰的勝利當中得到了解決,而最後的那一點,雖然讓朝堂上平添了許多風波,但是,總算還在控制當中。
至於第二次,則是面對太上皇時的禮節,不得不說,那是朱祁鈺少有的,憑藉私人感情做出的決定。
而由此帶來的後果,是朝野上下,一直都有流言私下議論天家只是表面和睦,還有非議朱祁鈺驕橫無狀的。
這些狀況,朱祁鈺心裡清楚,但是,因為僅僅只是私下議論,難以禁絕,所以他也沒有去管。
當然,也有御史上奏的,不過都被束之高閣了。
這件事情,到現在為止,始終都是一個小小的隱患,不過,朱祁鈺也沒有什麼想要去解決的意思。
反正,他沒有打算當一個完然無缺的聖賢君王,他一直想要的,只是於國有益,至於他的私德。
還是那句話,他維持自己的形象,天家的『和睦』,是因為這樣做,能夠讓朝局更加安穩。
只要影響不到朝局,那麼一小撮人如何議論,他並不在意。
這次也是如此。
可想而知,這次刑部和都察院在御前的爭端傳出去之後,哪怕是有龍體抱恙的幌子,也必然會有人議論天子懶政。
甚至朱祁鈺都可以想到,會有人拿之前選秀的事情出來做文章,勸諫天子修身養性,勤於政務。
對於他的名聲,是必然有損的。
但是,相對於在這個時候,將刑部和都察院之間的矛盾擴大化,用這種看似荒謬的理由暫時平息下來,對朝廷的好處,遠遠超過了他這點形象的損失。
當然,後果就是,這種矛盾只是暫時被延緩,而並沒有被解決。
後續刑部在具體的執行當中,必然會和都察院再次發生各種各樣的衝突,一旦落實到具體的事務當中,很多問題就不是一兩句話能夠解決的了的了。
不過,即便如此,朱祁鈺還是沒有打算放棄的意思。
事實上,在場的人都清楚,天子所說的理由,不過是個由頭,並非真實的原因。
如果真的是因為精力不濟,那麼完全可以讓司禮監代為批紅,這不費什麼事情,也同樣是成例。
只不過,心裡清楚是一回事,但是說出來就是犯忌諱的事。
尤其是有王振殷鑑在前,誰也不敢說這個話而已。
所以,這次爭端的實質,並不是什麼簡單的替天子分憂,而是刑部和都察院之間的一次新的權力劃分。
從朱祁鈺的角度出發,他自然有自己的考慮。
看過了大明的百年變遷,對於最終大明覆滅的原因,他多有思索,一個王朝的倒塌,必然是有種種錯綜複雜的原因。
但是,就大明而言,很重要的一條,就是過分的優待士人了。
這個士人,包括未入仕的讀書人,已入仕的官員,甚至包括已致仕的鄉紳。
認真細說起來,這其實和太祖皇帝有關,他老人家雖然對吏治下鐵腕治理,但是對於讀書人卻是十分優容的。
這種優容,最開始是身份地位上的,譬如舉人見官不跪,後來發展到待遇上,考取功名的讀書人,可以免徭役,稅賦,再到後來,刑案之上,也給予了這些士人一定程度的豁免權。
以至於刑部這個執掌天下刑名的最高法司,除了承旨廷鞠,對於官員犯罪,幾乎沒有審理權,而被朝廷上下視為常態。
這很不正常!
固然,官員的行為有都察院監察,但是,科道的監察是有其缺陷的。
第一,科道官員只有監察權,而沒有審訊的權力,查得罪狀之後,需要呈送給朝廷,由朝廷決定。
在這種情況下,朝廷另派大臣前往查證,隨意性比較強,中間可以活動的空間也非常大。
就拿當初鎮南王的那樁案子來說,如果是老於刑名的官員來負責的話,絕不會那麼莽撞的就匆匆結案,以至於在過了這麼多年之後,還能掀起這麼大的風浪。
其次就是,科道因為監察的特殊性質,被允准風聞奏事。
這本是為了暢通言路,但是,在沒有後續的體制配合下,這種風聞奏事,很容易成為黨爭的工具。
誠然,官場上的鬥爭,並不僅僅因為明面上的過錯,其中牽扯的方方面面的利益,但還是那句話,如果一個官員犯了罪,但因為他的立場,勢力,關係而能夠最終得到保全,那麼,結黨之勢將難以遏制。
將所有犯罪的官員逐漸納入刑部的審訊範圍之內,雖然也不能完全解決這個問題,但是,至少可以有制度上的牽制。
與此同時,相較於風聞奏事的御史,很明顯,在刑案一道上,刑部才是更加拿手的,也可以最大限度的減少冤假錯案。
刑部在朱祁鈺的心中,從來都不是無關緊要的部門,相反的,刑部應該和執掌監察的都察院,執掌官員考核的吏部,對官員有著同樣強大的威懾力。
當然,想要改變舊有的成例,過程必然是艱難而漫長的。
但是,再難的事情,也都還是要去做的。
總之,刑部和都察院的爭端,最終被朱祁鈺以自己精力不濟而平息下來,算是暫時告一段落。
與此同時,整飭軍屯的奏疏也到了尾聲。
在前期的都察院清丈田畝和刑部辨明案情之後,最重要的,毋庸置疑也是最艱難的,自然是最後的處置。
畢竟,整飭軍屯最終的目的,一是要恢復屯田,減輕朝廷的壓力,二是要威懾那些宵小之輩,讓他們不敢再對軍屯伸手。
而這最後的一步,只能兵部來做。
雖然說剛剛天子給了刑部審訊之權,但是,畢竟還要考慮到現實情況。
軍屯之事,牽扯的人從上到下繁多無比,刑部要審,也只能拿那些最典型的來嚴審,其他的人,酌情查明涉及的深淺之後,還是要移交兵部的。
畢竟,兵部手裡掌握著對這些官員的升降黜落之權。
於是,武英殿中,于謙繼續開口,道。
「此次整飭軍屯,兵部將全程參與,在初期的清丈田畝之後,兵部會聯合戶部重新編寫魚鱗冊,將原本歸於軍屯的田畝逐一核算追回。」
「凡牽涉到侵占軍屯,私自墾田,挪用軍士之事,視其情狀給予處罰,與此同時,傳命諸邊將領,若在清丈田畝過程中,主動呈報者,可酌情免罰。」
話音落下,在場的不少人都皺起了眉頭,不過旋即,又舒展開來。
于謙的這番話,意料之外,但在情理之中!
意外是因為,大家都覺得,以于謙的性格,在這件事情上花了這麼大的精力,最後一定是會幹一票大的。
說白了,這次不殺的人頭滾滾,簡直不像是那個骨子裡還是那個不撞南牆的於石灰!
可是,臨到最後,鬧了這麼大的動靜,都察院,刑部,吏部,戶部,都驚動了一遍。
可到了處置的時候,卻只是兩句輕飄飄的『視其情狀給予處罰』,甚至是『主動呈報者,可酌情免罰』。
這無疑讓人有些失望。
但是,其實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如果說清丈田畝的難度最大,刑部審訊的過程最複雜,那麼,最後的處置這道程序無疑是最危險的。
因為這是真真正正的要揮刀子的。
追回田畝,主動呈報,都只是破財而已,但是,真要是兵部大肆黜落,甚至動殺伐之心,那麼,就是讓人拼命的滅家之禍了。
無論從哪個角度而言,這都不是上策。
還是那句話,整飭軍屯是為了保證軍屯的數量,減輕朝廷壓力,不是為了殺人。
但是,老大人們還是不由有些惋惜。
儘管,這半個月以來,兵部一直隱隱約約傳出消息,說這次的方案十分溫和,可是,真的到了這個時候,他們還是有些惋惜,惋惜於朝廷上多了一個能權衡利弊的能臣,而少了一個一往直前的直臣……
不過,無論他們如何作想,兵部給出的方案就是如此。
于謙的話音落下,天子等了片刻,見無人開口,便道。
「朕還是那句話,整飭軍屯,是明歲最重要的政務,涉及方方面面,各個衙門,務必要通力合作,精誠配合,為朝廷效力。」
說著,天子拿起奏疏,問道。
「這份章程,朕會讓兵部繼續完善,在年後的朝會上付於廷議,但是大致的情況就是如此了,諸卿可還有何要說的?」
老大人們相互看了一眼,只覺得今天的變故有些多,自己需要回去好好思索一番,何況,兵部的這份章程,是耗費了那麼多人的精力做出來的,不說面面俱到,但是一時讓他們挑什麼錯,卻也不容易。
於是,一群大臣便紛紛起身,開口道。
「臣等遵旨。」
隨即,天子點了點頭,道。
「好,既然如此,各部可以回去開始籌備了,叔祖,於先生,沈先生,還有范都督暫留片刻,其餘人退下吧。」
這很明顯是要開小會。
但是,天子已經下了逐客令,底下一干大臣自然也不敢多留,紛紛起身告退,不多時,殿中便已經少了一大半人,只剩下了鎮南王朱徽煣,于謙,沈翼還有范廣四人。
大臣們都退的差不多了,朱祁鈺也就隨意了許多,臉上浮起一抹笑意,朝著從頭到尾都作壁上觀的鎮南王道。
「叔祖這段日子,想必忙壞了吧,世子的婚事,籌備的如何了?」
胖胖的鎮南王費力的起身,拱了拱手,道。
「勞陛下動問,有禮部胡大宗伯和兵部于少保的幫忙,已然籌備的七七八八了,只不過,時間太過倉促,著實有些委屈范家千金了。」
聞言,一旁的范廣連忙起身,道。
「王爺此話從何說起,能夠得世子垂青,是小女的福分,何談委屈二字?」
看著兩個人相互推辭的樣子,朱祁鈺臉上的笑意更濃,道。
「范都督,你也不必過謙,這樁婚事本是為了岷王太叔祖的心愿,所以準備的有些倉促,委屈了就是委屈了。」
「不過,你且放心,這準備的雖倉促,但是皇族的威儀是不會少的,等過了年節之後,朕就命舒良跟張誠二人去幫你一塊操持,成親的時候,一定將這婚事,辦成整個京城最風光的。」
范廣倒是沒有料到,天子竟然會這麼關心這樁婚事,一時有些愣神,沒反應過來。
不過,一旁的鎮南王卻是丁點都不帶猶豫的,立刻就拱手謝恩,道。
「謝陛下恩典。」
待起了身,他胖胖的臉上早已經將眼睛擠成了一條縫,連聲道。
「不瞞陛下說,臣這段日子,在京城人生地不熟的,可忙壞了,畢竟是宗室娶親,禮儀上疏忽不得,陛下能夠遣兩位公公前來指點,臣這可就把心放在肚子裡了。」
說著,這位鎮南王搓了搓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道。
「話說回來,陛下,前些日子,老爺子還念叨著說,宮裡寶貝多,得找您討兩件來給孫媳婦壓箱底兒……」
朱祁鈺眉頭一挑,頗有幾分忍俊不禁,但是,望著這位叔祖的目光,多了幾分讚許。
於是,順著他的話頭,朱祁鈺道。
「這你放心,這樁婚事朕指的婚,給的賞賜一定叫太叔祖滿意。」
這次,范廣倒是反應了過來,但還是遲了片刻,只能跟在鎮南王的後頭,一同謝恩。
起身之後,朱祁鈺臉上的笑意略收了收,道。
「前些日子,太叔祖給朕上了一道奏疏,說要請辭大宗正之位,這件事情,叔祖可曾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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