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何故造反? 第六百五十七章:你才有病

    不論朝堂上發生了何等的大事,朝廷的各個衙門,依然要保持正常的運轉。

    內閣,夕陽西下,俞士悅從厚厚的案牘當中抬起頭來,揉了揉眼睛,又看了看身邊似乎無窮無盡的奏疏,不由嘆了口氣。

    朝廷剛剛開年,各種各樣的事情紛至沓來,繁雜無比。

    再加上,昨天的廷議雖然結束了,但是後續的影響卻剛剛開始發酵。

    尤其是對於楊洪和任禮等人在廷議上的的失儀行為,以及他們任禮的這樁案子,各種各樣的聲音都呈了上來。

    儘管內閣已經算是連軸轉了,但是,這一摞摞的奏疏,還是絡繹不絕的。

    生無可戀的看著中書舍人又抱著一摞比頭頂還高的奏疏進來,俞次輔終於開始認真的考慮,要不要讓老僕給家裡夫人捎信,說晚飯不必等他了。。

    又是重重的嘆了口氣,俞次輔擺了擺手,示意中書舍人將奏疏放下,正打算繼續埋頭案牘,卻發現,這一次中書舍人並沒有如往常一般離開,而是站在原處,遲遲未動。

    眉頭微皺,俞士悅抬起頭問道。

    「出什麼事了嗎?」

    於是,中書舍人方拱手回道。

    「次輔大人,就在剛剛,端靜皇后召了常德長公主入南宮,說是要辦個家宴,長公主殿下,現已進宮了……」

    俞士悅眉頭一緊,將剛剛拿起來的奏疏又擱了下去,開口問道。

    「臨時宣召,沒有提前打招呼?」

    中書舍人搖了搖頭。

    「沒有,不僅如此,而且……據公主府那邊傳出來的消息,端靜皇后要召見的,不止是長公主殿下一人,而是殿下夫婦二人。」

    「什麼?」

    如果說,剛剛聽到常德長公主被宣召的時候, 俞士悅還頗能穩得住, 那麼聽說這個消息, 他的臉色立刻就變得有些難看,聲音也沉了下來,問道。

    「這麼說, 薛駙馬也進宮了?」

    見此狀況,中書舍人也知道不妙, 趕忙搖了搖頭, 道。

    「沒有, 薛駙馬得了消息,便去了公主府, 然後便沒出來,長公主殿下入宮的時候,說是薛駙馬來是受了風, 感染了風寒, 恐此時進宮再染給端靜皇后, 所以, 便將駙馬留在了公主府。」

    聞聽此言,俞士悅眉間出現一個川字, 久久未言,底下中書舍人未得命,也不敢擅自退下, 便老老實實的侍立在旁。

    皺著眉頭思索了片刻,俞士悅又問道。

    「你是說, 薛駙馬得了召見的旨意,然後趕去了公主府, 隨後就沒有再出來,對嗎?」

    那中書舍人點了點頭。

    於是, 俞士悅的臉色稍稍變得好看了幾分,不過,緊皺的眉頭,卻依舊沒有舒展開。

    片刻之後,俞次輔索性從桌案後頭起身,在房中來回踱了兩圈,這才停下, 吩咐道。

    「你現在就去給宮裡遞牌子,老夫要進宮面聖!」

    中書舍人看了看外頭的天色,此刻已然是傍晚時分了,按時辰, 這個時候肯定不適合進宮。

    但是,看看次輔大人的臉色,他也不敢多說什麼,趕忙下去安排。

    內閣本身就設在文華殿的對面,來回往來十分方便,不多時,中書舍人便又回到了內閣,不過,這一次,他的身後多了個人。

    司禮監掌印太監,成敬!

    俞士悅原本在公房當中沉思,見到中書舍人回來,本想招手問問結果,結果一抬頭,就看到了跟在後頭的成敬,心中意外的同時,也連忙站起身來,迎了上去,道。

    「成公公來了,怎麼也不早通報一聲,好讓老夫提前出去迎候。」

    話雖是這麼說,但是,俞士悅卻不由朝著成敬遞過去一個徵詢的眼神,顯然,是在疑惑他的來意。

    不過是遞牌子進宮求見而已,天子若是准了,隨便遣個內侍過來便是,何必勞動成敬這個司禮監掌印太監。

    成敬和俞士悅這干大臣打交道也不是頭一天了,自然明白對方在疑惑什麼,拱手回了個禮,便道。

    「次輔大人,陛下說了,天色已晚,他老人家還要見長公主殿下,您就不必入宮了。」

    話音落下,俞士悅的眼神一變,神色有些意外,問道。

    「長公主殿下?」

    「她不是在南宮嗎?怎麼……」

    於是,成敬便解釋道。

    「殿下是下午入的南宮,按理是要用家宴,宴後方歸,不過,殿下到了南宮之後,和太上皇生了口角,便沒有留在南宮用宴,而是進了宮求見陛下。」

    「此刻,長公主殿下正在乾清宮中和陛下說話,所以,陛下怕是無暇召見次輔大人了。」

    俞士悅的臉色一陣變幻,躊躇片刻,方試探著問道。

    「這麼說,長公主殿下從南宮出來,便直接進宮見了陛下?」

    成敬點了點頭,倒是沒有否認。

    略停了停,待俞士悅消化了這個消息,成敬又道。

    「不瞞次輔大人,咱家此來,其實是奉了陛下口諭,要讓內閣擬一道旨意。」

    「什麼旨意?」

    俞士悅順著成敬的話頭往下問道,但是心裡,卻依舊在思忖著常德長公主的這樁事。

    然而,接著他便聽到,成敬口氣平和的道。

    「陛下口諭,命駙馬都尉薛桓前往南京協理軍務,受魏國公徐承宗節制,即日起行,不得遷延。」

    話說的清楚明白,但是俞士悅卻一時有些發愣,沒有立刻接旨,片刻之後,俞士悅猶豫再三,還是開口道。


    「成公公,我朝雖有令駙馬監軍的先例,但是,多是大軍出戰,臨時有命,駙馬畢竟是尚公主之人,久離京師,是否不太妥當?」

    倒不是說俞次輔想為薛桓說什麼好話,只是,這的確是朝廷慣例。

    如今的駙馬都尉,雖然不像是後來那樣連朝政都參與不得,但是,光是這個官職,就很能說明問題了。

    首先是駙馬,其次才是都尉,皇家公主金枝玉葉,和平常夫婦不同。

    作為駙馬,首要的責任,就是服侍好公主,當然,不排除有恪守婆家規矩,晨昏定省的,但,那是公主自己願意做,身為駙馬,還是要以公主為主。

    而很顯然,常德長公主是不可能離京的,這種情況下,要調薛桓去南京,而且看樣子,就不是短期能回來的,這道詔旨一下,恐怕會在朝堂上引起非議,說天子不顧天家情面。

    不過,面對俞士悅的疑問,成敬卻顯然早有準備,微微一笑,道。

    「這一點次輔不必擔心,讓薛駙馬去南京,是長公主殿下向陛下求的恩典,並非是陛下主動要調駙馬出京,內閣只管擬旨便是。」

    於是,俞士悅不再多問,轉回桌案旁,開始按照成敬所說的擬定詔旨,不多時,一篇辭藻華麗的錦繡文章便已成形。

    不過,眼瞧著成敬拿著剛剛擬好的草詔離去的身影,俞士悅想了想,索性將桌案上那幫奏疏當成空氣,轉身將公房的門以鎖,匆匆便離開了內閣。

    天色漸暗,一頂軟轎晃晃悠悠的停在於府的門前,依舊是于謙的長子于冕,早已經在府門前恭候,眼瞧著俞士悅下了轎子,恭敬的行了一禮,道。

    「見過世伯,父親已在書房等候,請世伯隨我來。」

    這於府俞士悅常來,于冕也便像是俞士悅自家的晚輩一樣,自然也不必講什麼客套的禮節。

    對著于冕點了點頭,俞士悅擺了擺手,道。

    「你就不必跟過來了,你爹的書房,我還能不認識嗎?我是從內閣下衙直接過來的,一路上還沒來得及用膳,你去小廚房備些小菜,給我和你爹送來。」

    說罷,抬步就往府門裡進。

    于冕倒是也沒有什麼意外的神色,顯然,這種場景不是第一次了,不過,猶豫了一下,他還是跟了上去,至於俞士悅要的小菜,則是吩咐管家趕緊去辦。

    陪著這位世伯到了書房門口,于冕給自家父親請了個安,倒是沒有多留,便退了出去。

    書房當中,于謙原本握著一卷書看的認真,見俞士悅過來,便放下手中書卷,起身相迎。

    二人相對落座,上了茶水,俞士悅反倒是沒了剛來時候的躁意,看著于冕退出去的身影,笑道。

    「這是個好孩子,懂禮數,馬上就是會試了,廷益你不讓他好好在房中做文章,還讓他四處奔忙迎客做什麼?」

    于謙抿了口茶,搖了搖頭,臉色卻是平靜,道。

    「不考了,冕兒的文章我看了,太過呆板,沒有靈氣,他不是個讀書的材料,更不是個做官的材料,能中舉人,已經是別人看了我的面子,再叫他去參加會試,考不中還好,要真是考中了,才是徒增笑柄爾。」

    「所幸,這個孩子孝順懂禮,對仕宦之途也沒什麼執念,我讓他打理府里的事情,他倒也沒什麼不願意的。」

    聞言,俞士悅倒是有些不悅,瞪了于謙一眼,道。

    「你就是欺負冕哥兒孝順,讀聖賢書,哪有不想為國效力的,我看你是怕冕哥兒考中了,有人非議於你吧?」

    于謙倒是也不生氣,將手裡的茶盞擱在面前的案上,淡淡的道。

    「我自己的兒子,自己清楚,你還是說說自己吧,這麼晚了過來,是出什麼事了?」

    俞士悅本也沒有想在這件事情上糾纏,只不過是借著話題平復一下情緒,此刻見于謙不願多談,便也提起了正事

    「這消息不算隱秘,所以,你應該也聽說了,今日……」

    於是,俞士悅便將今天內閣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說給了于謙。

    「廷益,這件事情,可不簡單啊!」

    話到最後,俞士悅的眉頭又忍不住皺了起來,重重的嘆了口氣。

    嚴格意義上來說,這應該算是,太上皇的旨意,首次出了南宮。

    對,就是太上皇的旨意!

    雖然名義上是端靜皇后宣召常德長公主,但是,又是開家宴,又是讓長公主攜駙馬進宮,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真正下旨的人,是太上皇。

    如今的朝堂局勢,應該說大致還是平穩的,就算是有些波瀾,也維持在可控的範圍之內。

    尤其是天家的狀況,雖然偶爾有天子的小小任性,但是,大面上來說,還是兄友弟恭,和睦友善的。

    一方面,天子並沒有苛待太上皇,而是好吃好喝的將他老人家供養在南宮,雖然派了錦衣衛在外巡守,但是,也沒有明旨限制太上皇的自由,甚至,群臣在節慶的時候入南宮朝賀,也都沒有阻止,至少在禮法上,是過得去的。

    另一方面,太上皇自回朝之後,無論是出於自願還是被迫,總歸是沒有在皇位上過多糾纏,順順利利的重新正式當著眾臣的面,下了禪位詔書,宣布不再干預朝廷政事,然後退居南宮安養,雖然近些日子據說有些荒唐,但是也一步都不曾邁出過南宮。

    所以總體而言,可以看出,天家的這一對兄弟,還都是十分克制的。

    事實上,如果這種狀態能夠保持下去的話,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但是,俞士悅也清楚,這顯然是不可能的。

    這次下旨召見長公主夫妻,雖然到最後出了種種變故,而且也並不是直接以聖旨召見,但是,終歸是釋放出了一種信號。

    那就是,太上皇雖然在南宮,但是,依然在關注著朝局。

    不然的話,不至於任禮剛一進詔獄,後腳他老人家就要召薛桓進宮。

    不過,相對於俞士悅幾乎肉眼可見的憂慮,于謙就淡定的多,耐心的聽完了俞士悅的描述,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道。

    「的確不簡單,不過也沒什麼,太上皇或許在南宮裡待得悶了,召見一些親近的大臣進去敘話,也是常事,天子都未阻攔,俞兄你著急什麼?」

    這話說出來,俞士悅頓時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的望著于謙,這副表情,比在內閣的時候還要震驚。

    這,這,這,這還是他認識的于謙嗎?

    還是那句話,雖然說,薛桓到最後沒有進南宮,長公主殿下也進了宮,大概率是跟天子說了什麼,但是,這件事情的性質,卻毋庸置疑是太上皇是試探朝臣和天子的容忍度。

    換句話說,太上皇在嘗試著從側面開始重新影響朝政。

    換了往常,知道這樣的事情,他早就坐不住了吧?

    怎麼,這今天跟換了個人一樣?

    上下打量了一番于謙,俞士悅沉吟良久,方躊躇著試探問道。

    「廷益,你莫不是,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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