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何故造反? 第904章 圖窮匕見

    第904章 圖窮匕見

    江淵的額頭上,滲出密密麻麻的汗水,沾濕了他的衣襟。

    看得出來,他這個時候十分緊張。

    原本,江淵已經做好打算,俯首認罪,但是,陳循剛剛的話,卻讓他升起了希望。

    他非常篤定,陳循絕不會無緣無故說這些話,這中間,一定隱藏著什麼含義。

    可是,到底是什麼呢?

    江淵心中一陣著急,他很清楚,天子開口,便是到了最後的時刻。

    這或許是他最後能夠踏足朝堂,最後能夠在天子和眾臣面前開口說話的機會了。

    一旦錯過,他便將永無翻身之地。

    可惡,來不及了……

    感受到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隨著天子的一句話匯聚到了他的身上,江淵咬了咬牙,心中暗罵一聲。

    然而,就在此刻,他忽然像是察覺到了什麼,抬頭朝著內閣的方向望去,那裡,有一道不同尋常的目光。

    其他的人眼中,或許有惋惜,或許有幸災樂禍,或許有失望,但是,總歸是對著他江淵的。

    但是這道目光,江淵竟從裡頭感受到一絲如釋重負的意味。

    雖然一閃而逝,但是,在此刻江淵高度緊繃的精神下,卻依舊被他捕捉到了。

    於是,他頓時心中一動,徹底捅破了那層窗戶紙,拜倒在地,叩首道。

    「臣愧對陛下聖恩,輕忽國家掄才大典,實有大罪,此次殿試,臣確有聯絡同僚,選人不公之事,但絕無操縱殿試之心,更無懾服群臣,一手遮天之能力,懇請陛下明鑑。」

    經過陳循的數次提醒之後,江淵已然意識到,自己犯的最大的錯誤,就在操縱殿試這件事情上。

    這犯了朝堂上最大的忌諱,所以,這件事情才會鬧得這麼大。

    那麼,如果他想要脫罪,不,不能說是脫罪,事到如今,他和蕭鎡二人,辭官歸鄉,已經是板上釘釘的結局。

    區別只在於,蕭鎡尚可保一家平安,但是,他卻未必能擔得起這個操縱殿試的罪責。

    所以,他想要保住性命,就只有一條路。

    這件案子,細論起來,他和蕭鎡都算是主謀,只不過,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蕭鎡是受了他的算計。

    剛剛陳循的做法,給了江淵啟發。

    政治鬥爭,很多時候,是不講證據的。

    當所有人都覺得就是你做的話,那麼,這件事是不是你做的,都是你做的。

    所以,在對待蕭鎡的態度上,所有人不約而同的覺得,他是政治鬥爭的失敗者,罷官歸去足矣。

    但是,對於他江淵,卻不行。

    他背著這個罪名,哪怕沒有實證,但是,在天子和一幫朝堂重臣,已經確定了有人操縱殿試這個先決條件下,剩下的就不是找證據,而是確定可能性最大的人,或者說,排除掉不可能的人。

    江淵面臨的就是這種狀況。

    不會有人相信操縱殿試的是蕭鎡,因為,他已經慘到割脈自殺了,也不會有人相信操縱殿試的是張敏或是朱鑒,因為,他們在這件事情當中,明顯是跟隨著江淵做事。

    畢竟,按照蕭鎡的描述,舉薦程宗是江淵的主意,這一點,他賴不掉。

    至於其他的幾個侍郎,那就更不用說了,說他們袖手旁觀,玩忽職守還可以,但要說他們主謀,滿朝堂也不都是瞎子。

    所以排除到最後,只能是江淵。

    這也是他最開始,覺得一切無望的原因所在。

    但是,剛剛陳循的話,卻給了他提醒。

    還是那句話,這個時候,陳循不會跟他敘什麼舊,剛剛的時候,江淵太過激動,所以,忽略了陳循話里的關鍵信息。

    陳循是他的老師,對於他有提攜之恩,可以說,江淵在官場上的每一次轉遷,多多少少,都有陳循的影子,至少,也是他在背後撐場子。

    所以,沒有人比陳循更加熟悉他的升遷之路。

    剛剛那番話,看似是在感嘆他誤入歧途,但是前頭所有的話,都是廢話,只是聽著感人而已。

    如果拋去掉感嘆的因素,那麼,陳循要表達的意思,其實就是最後一句話。

    「……入朝多年,入閣兩載,伱的初心,究竟去了何處?」

    這句話驟聽之下,並無特殊之意,更像是質問。

    但是,江淵在冷靜下來之後,卻立刻察覺到了關鍵。

    如果僅僅是感嘆和質問,那麼,說『入朝多年』便足夠了,何必要加上『入閣兩載』。

    這句略顯突兀的話,才是重中之重。

    內閣……初心……

    所謂的初心,這個時候當然不可能是什麼經世濟民,安輔社稷這樣的話。

    陳循當了江淵這麼多年的老師,加上他們上次在陳府鬧翻的事,已經很明顯讓雙方都清楚,江淵打心底里,其實是熱忱於仕宦之途,希望能夠繼續登上高位的。

    這件事情知道的人不多,但是,卻毋庸置疑,是陳循想要讓江淵想起的「初心」。

    事實上,到這為止,就是江淵聽到這番話是,第一時間反應過來的。

    但是,這顯然並不是陳循最終要表達的意思,因為,這對於眼前的局面來說,毫無用處。

    這也是江淵始終覺得,自己隔著一層窗戶紙,朦朦朧朧的抓不到最終竅要的原因。

    陳循給的引導夠多了,再多,就過分明顯了。

    最終的這一點,只能靠江淵自己來悟!

    上首天子神色波瀾不驚,靜靜的望著額頭上滿是汗水的江淵,既未繼續詢問,也未阻止。

    這便讓江淵心中一下子安定了不少,深吸一口氣,他叩首於地,沉聲開口,道。

    「陛下,臣之罪責,不敢推脫,然臣不過內閣一普通閣臣爾,於十位讀卷官中,亦非資歷,職權,才學最出眾之人。」


    「即便只是參與讀卷的內閣眾人,臣論實務見識,不如張閣老,論膽識功績,不如朱閣老,何以令二人對臣俯首聽命,願意共同說服蕭學士?」

    「更遑論其餘六位讀卷官,皆出自六部,與臣並無統屬交際,僅憑臣一人,何以令諸人緘默不言,操縱殿試,動搖掄才大典?」

    這話當然不是在問天子,當然,也不是像剛剛一樣,在否認殿試當中存在舞弊行為。

    江淵的這番話,用意已經很明顯了。

    殿中有政治嗅覺靈敏的,已然隱隱察覺到,這股山雨欲來的低壓。

    終於,在一片寂靜當中,江淵開口道。

    「陛下明鑑,此次殿試,十位讀卷官內閣獨占其三,群臣非忌臣之勢而緘默也,實忌內閣之勢爾。」

    「內閣三人,臣並非最出眾之人,卻以臣為主同蕭學士商議,非忌臣也,實忌薦臣三人為讀卷官之人爾!」

    得了,這句話,便算是徹底挑明了!

    群臣齊刷刷的目光從江淵身上移開,落到了內閣最前端,面色沉沉的首輔大臣,王翱身上!

    江淵這句話含義十分明顯,那就是,操縱殿試的事情的確存在,但是,真正的幕後主使不是他,他也沒有這個能耐讓群臣俯首。

    不論是張敏,朱鑒,還是其他的各部侍郎,他們之所以願意配合,不是忌憚江淵這個普通的內閣大臣,而是忌憚的是內閣,忌憚的是,地位堪比七卿的內閣首輔,王翱。

    要知道,作為內閣的首輔大臣,當初商議殿試讀卷官人選的時候,就是王翱提議,讓內閣的三人參與讀卷的。

    這一點本沒什麼異常的,殿試本就該讓翰林院和內閣來主導,王翱身為首輔大人,在這一點上積極爭取利益,是很正常的。

    但是這個時候,這個舉薦的行為,卻被江淵拿出來,作為攻擊王翱的手段。

    而這,就是陳循給江淵指的「明路」,或許,也是陳循真正的目的。

    所謂「初心」,指的不單單是江淵入仕入閣的『初心』,更重要的,也是陳循真正想要提醒江淵的是,他鬥倒蕭鎡的『初心』。

    早在陳府的那一次,他們鬧翻的時候,江淵的態度就已經表達的很清楚了,他籌謀這些,想要的就是翰林學士的位置。

    對於江淵來說,他缺乏地方的經歷,在刑部幹了些年頭,但是也只能算是中庸,背後若非站著陳循,他入閣都不容易。

    所以,他想要繼續前進,所謀求的,只能是士林聲望,想要做到這一點,他就必須在清流當中,占據屬於自己的位置。

    翰林學士,是最好的選擇。

    而蕭鎡,就是擋在他前頭的人,所以,才有了這場殿試的構陷。

    正因如此,江淵才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但是,當他剛才捕捉到來自內閣那一閃而逝的目光時,他忽然便明白了,他搞錯方向了。

    陳循要提醒他的是初心,但是,他只是想要,讓江淵回憶起,他最初時候的打算。

    如果沒有這麼多的波折,沒有天子敏銳的察覺到了不對,沒有蕭鎡割脈自殺,自證清白的事,那麼,他下一步打算怎麼辦?

    當然是尋求王翱的幫助,讓他助自己掌握翰林院!

    想到這,江淵便算是豁然開朗。

    陳循真正想要的,根本就不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他,而是想要針對王翱這個內閣首輔!

    這樣的人,才值得陳循花了這麼長的時間,籌謀布局,等待機會。

    江淵……還不夠格!

    對於江淵自己來說,也只有搬出王翱,才能減輕自己身上的罪責。

    他最大的錯誤,是操縱殿試,這一點,已經是辯無可辯,但是,幕後之人是誰,卻可以再論一論。

    如果他能夠成功的話,那麼,他固然仍然逃不過罪責,可最多就是一個提線木偶而已,至少,能夠保住性命,運氣好的話,還能平平安安的告老還鄉。

    這一點,足夠江淵去搏了!

    眼瞧著王翱的臉色陰沉的要滴出水來,江淵索性把心一橫,直截了當的開口,道。

    「臣不敢欺瞞陛下,早在殿試開始之前,首輔大人便曾與臣密議,道蕭鎡才德不彰,為人怯懦,難當大任,翰林院乃清流華選,豈可操於此輩之手?」

    「當時,首輔大人還說,此次殿試由翰林院主導,恐出差錯,所以,他會舉薦臣及張閣老,朱閣老三人共同參與,並說此次殿試結束後,他會向陛下進諫,將蕭學士調往他用,舉薦臣兼管翰林院事。」

    靜!

    朝堂上針落可聞的靜!

    誰也沒有想到,江淵竟然會這麼直接,毫不遮掩的開始指控王翱。

    這番話雖然沒有點透,但是,對於在場的大臣來說,已經跟點透沒什麼區別了。

    尤其是,當江淵說完之後,不少大臣紛紛想起,當初殿試一案初出,所有人的矛頭都指向蕭鎡的時候。

    似乎,好像,大概,這位首輔大人,曾經上過一份奏疏,稱館選庶吉士不可耽擱,所以,舉薦了江淵暫掌翰林院事?

    而且,當初朱鑒和江淵聯合針對次輔俞士悅,不成之後,江淵轉而討好俞士悅,結果被當眾落了面子,憤而不平後轉投王翱的門下,這件事情流傳甚廣。

    不少大臣都很清楚,在內閣當中,江淵和王翱走的很近,這段時間以來,江淵對王翱幾乎是亦步亦趨。

    這個時候江淵這麼說,真的是空穴來風嗎?

    於是,殿中的氣氛頓時怪異起來。

    王翱的身份可不同於江淵,作為內閣首輔,又有遼東之功,他的身份雖然還不及七卿權重,但是,也不遑多讓了。

    而且更重要的是,這番話明顯是私下密議,但是,江淵就這麼說出來,說明,他已經管不了什麼朝堂規矩,也管不了人情世故了,他就是要死死的咬住王翱。

    再看這位首輔大人,果不其然,此刻亦是臉色難看之極。

    所有人都看著王翱,但是,王翱的目光,卻落到了陳循的身上!

    當初殿試一案爆出之後,他心中一直都十分不安,怕的就是現在這種狀況。

    針對蕭鎡的籌謀,並不是他提出的,而是江淵主動提出的,但是,也是得到了他的默許和配合的。

    當時,他是考慮到,出手的是江淵,而一旦成了,江淵掌握翰林院,對於他穩固內閣的地位,也大有好處。

    但是誰能料到,陰差陽錯之下,最終江淵深陷泥潭,翰林院這檔子事,落到了他的手裡。

    那個時候,朝中便有議論,但是,始終沒有下文,所以慢慢的,王翱也就沒有太過放在心上。

    可隨著杜寧一次次的試圖在天子面前將此事面奏,王翱心中的不安越來越重。

    直到現在,他的預感總算是證明了。

    陳循這個老傢伙,最終要針對的人,壓根就不是江淵,而是他這個……內閣首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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