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廣場上,迴蕩著朱祁鈺滿含怒意的聲音。
底下一眾大臣心頭越發沉重,這好端端的,好吧,也不算好端端的,但是這話題怎麼就莫名其妙引到朝臣欺凌監國宗室來了呢?
天可憐見的,他們明明只是群情激奮,想要處置王振一黨而已,壓根沒有這個意思啊。
見郕王怒火越燒越盛,身為百官之首的王直趕忙站了出來,道。
「請殿下暫息雷霆之怒,土木之役,我朝廷損失慘重,天子被擄,群臣動盪,殿下於此風雨飄搖之際挺身而出,受聖母皇太后之命,主持朝局,總攝百官,實乃大義大勇之舉,臣等身為朝廷大臣,無不感念殿下恩德,豈敢有所不敬?還望殿下恕臣等一時冒失,逾禮之罪!」
說到底,王直都是群臣之首,一番話說得情真意切,又代表群臣誠懇地認了錯,朱祁鈺的臉色才略變得好看了幾分。
緊接著,兵部尚書于謙也上前道。
「殿下容稟,臣等萬不敢對殿下有絲毫不敬之意,我等情知殿下仁心為本,恪守大禮,悉待天子回京處置。」
「然王振一黨實乃罪大惡極,上干天怒,毀我大軍,陷京師萬民於水火之中,凡百官百姓,皆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而朝會未結,馬順等人竟敢妄逐朝臣,臣等一時激憤,方有所失態,絕無絲毫僭越之心,伏惟殿下明斷。」
于謙畢竟是朱祁鈺剛剛提拔起來的人,他的面子還是要給的,冷哼一聲,朱祁鈺倒是不發火了,甩了甩袖子,便在一干內侍們搬來的椅子上坐下,隨即道:「大理寺何在?」
大理寺主掌刑獄覆核及大案審訊,群臣一聽,便知郕王殿下沒打算就此放過此事,一顆心不由得提了起來。
大理寺卿俞士悅聞言,出班道:「臣在!」
朱祁鈺目光森寒地掃了一圈,冷聲道:「依制,當眾錘殺朝廷命官,該當何罪?」
俞士悅頭上的冷汗一下子就冒出來了。
該當何罪?
要是按大明律,擅殺朝廷命官,形同謀逆!
與此同時,跪在地上的一干科道言官,頭上也默默地滲出了冷汗,這和說好的劇本不一樣啊?
不是說這位郕王殿下,平素性子懦弱嗎?
這怎麼,真的要治罪不成?
御史科道們,要說骨子硬,的確是硬,但是身在仕途,有幾個不是為名為利的?
他們之所以敢大打出手,要說都是為國為民,一時激憤,那肯定是有的,但是更多的人,還是懷著自己的小心思。
一是覺得自己占著理,無非是看朱祁鈺以親王之身監國,威望不夠,就算鬧出什麼事兒來,也有一幫大佬幫忙說情。
再說了,動手的人那麼多,法不責眾,總不能真的都治罪,所以才在朱祁鈺的一番厲喝下,還是顯得有恃無恐。
但是此刻一聽到朱祁鈺擺出架子,真的要問罪,而且還是要以當眾殺官的大罪論處,自然個個驚懼不已。
感受到來自四面八方的目光,俞士悅心中叫苦不迭,諾諾不敢開口,只將目光投向了一旁的陳鎰。
總憲大人,你們科道惹出來的事兒,可得自己平啊……
陳鎰自然看出了俞士悅的為難,這件事情,真正動手的大多都是御史言官,他是不想出面也得出面,只得上前道。
「殿下容稟,今日之事,朝臣雖行為不端,然王振一黨畢竟罪大惡極,且又是馬順等人先欲驅逐朝臣所致,並非無故擅殺朝廷命官,臣懇請殿下寬宥,不以擅殺朝廷命官之罪降之。」
禮部尚書胡濙亦是開口道。
「殿下,陳總憲所言甚是,群臣皆一心為國,方才情況混亂之下,一時失手,在所難免,朝廷雖有法度,但仍不外乎人情,懇請殿下念及群臣乃為國殺賊,寬宥其罪。」
朱祁鈺在一旁,冷眼看著一個個重臣出言辯駁,理由各有不同,但是不外乎是說,讓他放過這些動手的大臣。
心中幽幽的嘆了口氣,朱祁鈺再次對文臣這個團體有了更清晰的認知。
不管是于謙這樣一心為國的剛正之臣,還是陳循高谷這樣圓滑世故,周旋於各方的大臣,他們終歸都是文臣的一員。
對於他們中的大多數人來說,站隊和維護自己人,永遠比是非對錯更加重要。
朝堂之上,講究的是利益,而利益是依靠人來維護的,所以他們哪怕心裡清楚,這些大打出手的朝臣是錯,但是他們也絕不會秉公處置。
這便是文臣!
前世的時候,朱祁鈺至死都沒有看透這一點,還是死後化作孤魂,在這紫禁城中目睹了一場又一場朝局之爭,才漸漸悟透了這一點。
為君者,若是什麼時候覺得,底下的大臣是一心為了自己,那才是大錯特錯……
話說回來,這也的確是這幫文臣雞賊的地方。
就如現在一般,如果不考慮後果的話,朱祁鈺固然可以將這些出手的朝臣全部治罪。
錦衣衛的數百官軍在此,不是這些讀了幾十年書的文臣可以反抗的。
但是有能力做,不代表真的能做!
必須承認的一點是,承平之時,文臣的作用要比勛戚要大的多,治國理政離不開他們,尤其是在這個正當用人的局面下,更是不能衝動。
今天的局面,固然有朱祁鈺刻意放縱的因素在,但是要往深了說,其實就是他這個監國親王的威望不夠。
往日裡,朱祁鈺並不怎麼參與朝事,底下的大多數官員對他的印象,也都是懦弱不堪,這個時候,更是鮮少將他這個郕王放在眼裡。
底下的中高階官員,尤其是那幫御史,鬧騰的厲害的很,不然也不至於,在這等場合大打出手。
前世的經歷,早就將朱祁鈺磨鍊成了一個合格的政治家,再加上今天的局面,本就有他刻意誘導的成分在,所以生氣是真的生氣,但是還沒有氣到他表現出來的這麼過激。
他真正的目的,其實是給這些日子,日漸對皇權失去敬畏之心的文臣們,一個狠狠的教訓!
畏威方能懷德!
對於三品以上的大員,朱祁鈺自然是好好的商量著來。
因為他們這種級別,心裡頭知道分寸在哪,而且本身就在朝中有威望實權,以朱祁鈺監國親王的身份,以勢強壓不是不行,但是容易引起反彈,所以更多的要和平商量,施恩以待。
日子久了,他們自然會知道,郕王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但是對於底下的這些官吏,他們平素根本接觸不到朱祁鈺,憑著之前的印象,又覺得自己占著理,必然會不停的鬧騰。
若不以雷霆手段震懾,只會讓他們越發放縱!
說白了,朱祁鈺今天放任他們大打出手,就是要立威,而且是光明正大的立威!
所以哪怕在場的九卿已經全部出面說情,但是朱祁鈺仍然冷著臉,沉聲道:「大理寺卿,本王問話,為何不答?」
俞士悅的心頓時涼了大半截。
看來今兒這位郕王殿下,是徹底被激怒了,這麼多老大人出面說情,都攔他不下。
眼瞅著朱祁鈺將目光向他投來,俞士悅只得道:「回殿下,按制,無故誅殺朝廷命官,形同……謀逆!」
俞士悅說的吞吞吐吐,但是朱祁鈺卻並不在意,點了點頭,隨即便開口喊道:「好,既然如此,錦衣衛何在?」
「殿下三思……」
「不可……」
見朱祁鈺要動真格的,幾位九卿重臣的聲音,幾乎是同一時間響起。
然而朱祁鈺卻充耳不聞,另一頭,錦衣衛指揮僉事盧忠立刻帶著幾個小校上前回道:「臣等在!」
朱祁鈺轉身,面對著底下的面色慘白的群臣道。
「剛剛大理寺卿的話,爾等都聽見了,無故誅殺朝廷命官,形同謀逆!然而念及爾等本有為國之心,本王只責主犯,從者不究。」
「方才局面混亂,本王沒心思分辨爾等誰人領頭,但是爾等既為朝廷倚重之臣,當有敢作敢當的勇氣,以一炷香為限,本王准爾等自承其罪!」
坐在上首,朱祁鈺一擺手,金英立刻遣了兩個小內侍,捧著一個香爐上前,點燃了一柱檀香。
底下鴉雀無聲,即便是王直等人,也只是張了張口,未再說話。
今日之事,說到底,的確是文臣這邊辦的過了,那馬順等人,哪怕有再大的罪,在下法司審定判罪之前,都還是朝廷敕命的大臣,無論如何,也不應由大臣當廷錘殺。
然而當時的局面,群情激奮,即便是他們幾個,也難以控制場面,本以為郕王看著他們幾個的面子,能不予追究。
可誰曾想,這位一向好說話的郕王爺,這次竟跟變了個人似的,難不成真的是剛剛的那些話,刺激到了他?
老大人們一陣摸不著頭腦,但是也知道,如今的局勢,只能靜觀其變,若是再多說太多,恐怕郕王只會更生氣。
午門廣場上雅雀無聲,只有檀香幽幽地燃燒著,也昭示著這位郕王爺的決心。
香頭每燃盡一點,底下大臣的臉色就蒼白一分,頭上的冷汗不住的冒,深秋的季節,有人已經被冷汗浸透了衣襟。
更是有不少大臣,在這等緊張的氛圍下漸漸崩潰,忍不住低聲啜泣起來,聲音嗚嗚咽咽,令廣場中平添了幾分悲涼的氣息。
香頭不斷降低,大約過了三分之一的時候,文臣序列當中步履沉重的走出來一人,手捧官帽,一臉視死如歸,走到中間,叩首道。
「臣戶科給事中王竑,俯首認罪,臣舉止冒失,當廷毆殺大臣,煽動群臣擾亂廷議,懇請殿下仁慈,止罪於臣一人,臣雖萬死,亦得償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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