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實話總不是那麼好聽的,但是,事實現狀就是如此,王道的前提是霸道,想要通過文化上的潛移默化影響瓦剌,首先就要徹底將對方打服,在保持長期優勢的前提下,才能在時間的推移下,以王道化之。
沒有霸道支撐的王道,不過是空中樓閣而已,這一點,之前的大宋王朝,已經用自己證明過無數次了。
所以,在于謙看來,這個時候接受瓦剌的所謂內附,其實根本沒有太大的意義,因為一旦對方恢復了元氣,大明根本就沒有能夠以武力制約他的能力,與其等日後對方再次反叛,倒不如現在就將其拒之門外,讓他在草原上和賽刊王內鬥,反正,如今的草原亂局已成,沒了孛都,還有阿拉知院,沒了這兩個人,還有韃靼的各部……
這種時候,朝廷正該專注於內政,而不該去考慮經略草原。
但是,朱祁鈺顯然不是這麼認為的,看著面前不同程度的表達了反對看法的幾人,他沉吟片刻,開口道。
「的確,瓦剌和關西七衛不同,想要讓他們同樣效忠於朝廷,非常困難,但是,卻也並非沒有可能。」
「如今草原動盪,即便是孛都懷有異心,也不可能掀起之前那般的戰事,所以,這個險還是值得冒的。」
這話說的,讓于謙一陣皺眉,與此同時,沒等他繼續開口,天子便繼續道。
「關於互市一事,也不必太過憂心,歸根結底,此事的主動權在大明手中,至於可能會有細作混入,確有可能,不過,讓邊軍加強警戒,認真勘察,應當無虞。」
啊這……
這下,就連王翱和沈翼也有些面面相覷,他們沒想到,天子最終給出的理由,竟然是一個這麼理想化的理由。
要知道,這壓根就不是邊軍能不能警戒的事啊……
二人對視了一眼,正想開口說話,卻見天子抬手,止住了他們的話頭,道。
「此事朕意已決,不必再議,你們下去安排便是,好了,于少保留下,其他人退下吧。」
王翱和沈翼的臉色頓時有些無奈,張了張口,但是到最後,還是什麼都沒有說,經過之前發生的種種大事,他們已然清楚,天子一旦下定了決心,那麼,再怎麼勸都是無用的。
雖然只有短短的數年時間,但是如今,天子已經建立起了不可撼動的威權,即便是他們這樣的六部尚書,在這種狀況下,也只能領旨奉命。
輕輕的嘆了口氣,二人只得帶著期待看一眼于謙,寄希望於,這位忠直耿介的于少保,能夠再勸一勸天子,而他們,則是拱手行禮後,匆匆離開了。
於是,很快殿中就只剩下了天子和于謙兩個人。
朱祁鈺擺了擺手,讓人搬了一個墩子過來,給于謙賜了座,後者略有幾分不情願,但是,到底還是沒有抗旨。
隨後,朱祁鈺看著目光灼灼的于謙,斟字酌句的開口問道。
「於先生,你是朝廷的肱股之臣,此前曾助朕擊退瓦剌大軍,按理來說,你應當是對邊軍戰力,軍紀,乃至是瓦剌,韃靼,最了解的朝中大臣。」
「所以,朕有一個問題,想要問你。」
「臣不敢,請陛下直言。」
看著天子如此鄭重,于謙也拋掉了剛剛被敷衍的那一點小不滿,打起精神,拱手開口。
於是,朱祁鈺繼續問道。
「先生說邊軍戰力孱弱,操練廢弛,乃至是軍紀渙散,逃逸眾多,這些,朕都知道,但找到問題不難,如何解決才難。」
「依先生看來,若要重塑邊軍戰力,該怎麼做?若要長保邊軍戰力,又該如何?」
聞言,于謙有些沉默,實在是因為,這個問題太大了。
邊軍的戰力孱弱,涉及到方方面面,往小了說,將領怠惰,操練廢弛,軍餉剋扣,這些都是問題,而一旦往大了說,那就是勛貴體系和兵制的割裂,由此而牽連出來的,就是軍府和兵部的體制問題,乃至是和官軍相關的衛所制度所存在的問題。
這才是真正牽扯到方方面面的重大問題,因此,即便是于謙,一時之間,也不敢輕易妄言。
朱祁鈺倒是也不著急,就這麼靜靜的等候著,片刻之後,于謙總算是整理好了語言,斟酌著開口,道。
「陛下,臣以為,若要恢復邊軍戰力,重點有三處,一在整軍紀,二在保軍餉,三為勤操練。」
「軍紀渙散,根源在統軍之將,如今朝廷勛貴大多醉於聲色犬馬,上馬能戰者寥寥,軍中之將有樣學樣,逍遙度日,髀肉漸生,煎迫兵士,斂聚財富田畝,以致軍中綱紀渙散,此為其一。」
「邊軍守土抗敵,身負重責,然軍餉剋扣之事嚴重,兼有將領煎迫愈重,自然難以全力操練,提升戰力,此為其二。」
「將領庸碌,邊軍自然荒廢操練,日常的操練難以保證,遇到戰事時,必定慌亂,此為其三。」
「有此三者,邊軍戰力便難以提振,故而,臣覺得當以此三處著手,陛下馭極以來,整飭軍屯,整頓軍府,申令諸邊將領勤守操練,其實已經是在提振邊軍戰力,只不過,此非一日之功,尚需時間方能見效。」
這番話說的倒是也算有見地,但是,明顯沒有切中真正的要害,或者說,于謙隱隱約約的,在避重就輕。
他到底是在朝堂上混跡這麼多年的大臣,雖然一時之間,猜不透天子真正的想法,但是,推測一下還是可以的。
說到底,天子留他下來,無非還是為了孛都的事情,于謙雖然不知道,天子要怎麼繞這個彎,但是,他話里話外的這個意思,其實還是說,陛下您別折騰了,咱現在折騰的夠多了,就等著時間推移,自然一切都會變好的。
當然,除此之外,還有一點就是,有些話是不能說的,因為說了之後,也改變不了什麼,其實仔細聽一聽就會明白,朱祁鈺問的很大,是機制上的問題,但是,于謙答的很具體,都是可操作性很強的措施。
這二者雖然看似殊途同歸,但是後者,卻始終不可能真正觸及到根本,只不過,這個問題並不是于謙所有的,對於朱祁鈺來說,也是一樣的,他也沒有要就此糾纏的意思,他的目的並不是這個,而是……
「先生沒有回答朕的另一個問題!」
朱祁鈺搖了搖頭,看著于謙,認真的開口道。
「按照先生的說法,或許數年乃至十數年之後,邊軍戰力可以緩緩恢復,但是,如何能保證邊軍戰力能夠保持呢?」
沒等于謙有所回應,朱祁鈺長長的嘆了口氣,道。
「不論是整飭軍屯,還是整頓軍府,又或者是整治官場流弊,都不過是一時之策罷了,當初太祖洪武年間,何嘗不是政治清明,戰無不勝?」
「然而經年累月之下,依舊弊病叢生,朕仍在一日,則可奠安朝局邊境,然朕並非真的萬歲,倘數十年後,朕已不再,大明如何能不再重蹈土木之禍呢?」
這番話前邊還好,說到後面,直接讓于謙站了起來,他的神色有些不安,拱手道。
「陛下龍體康健,東宮太子殿下賢德仁愛,豈用作此憂慮?」
見此狀況,朱祁鈺先是微微一愣,旋即擺了擺手,啞然失笑,道。
「先生不要亂想,朕沒有說太子不好的意思,只是有所擔憂而已,歷朝歷代,王朝奠安以後,總是流弊叢生,這是不可避免的事,並非君上一人之功過。」
「朕只是在想,如何能真正保邊境安寧而已。」
「陛下心憂社稷,實乃萬民之福。」
于謙這才放下了心,與此同時,他也開始真正思考天子提出的這個問題。
沉吟許久,于謙的眉頭皺了又松,隨後又更加皺緊,神色頗有幾分複雜,似乎是想到了什麼,但又遲疑著似乎在顧及著什麼,沒有開口。
見此狀況,朱祁鈺倒是沒怎麼猶豫,直接張口挑破,道。
「先生可是想起了,當初瓦剌一戰之後,對朕所提的九邊戰略?」
于謙嘆了口氣,躬身一禮,但卻依舊沒有開口。
不錯,順著天子剛剛的那番話,他的第一反應,就是九邊!
誠如天子所言,邊軍戰力廢弛,這是一個不可避免的問題,隨著時間的推移,朝廷會出現各種各樣的問題,如果這個時候,出現一個有為之君或者是忠直之臣,對這些問題進行改革,那麼,的確會讓朝政煥然一新,便如現在天子登基之後的種種作為一樣。
但是終究,這也只能延緩,而不能徹底解決,朝廷不可能時時有忠直有為的大臣,也不可能次次有英明聖斷的君主,過上數十年,等他們這一代人漸漸凋零,這些弊病又會重新成為朝廷的心腹大患。
所以,他剛剛所說的那些對策,說白了,都只能解一時之患,而如何能夠解長久之患,才是最大的問題。
不得不說,天子的深謀遠慮讓于謙感到佩服,而當他真正開始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自然也就想到了曾經被否決掉的九邊軍鎮。
想要讓邊軍的戰力保持長期的強盛,影響的因素實在太多,君主是否賢明,朝中文武是否和諧,內政是否清明,國庫是否充裕,乃至是將領們是否能恪盡職守……這些都會成為最終決定邊軍戰力的因素,而這其中每一個,都不是他們能夠控制的。
但是,這不代表問題就無法解決,于謙要考慮的目的,實際上最終是保持邊境的穩定,讓邊軍維持戰力,是最可靠的辦法,但是,卻也不是唯一的辦法。
思路一打開,辦法自然就來了,既然邊軍的戰力影響的因素太多,而且,大多都是無法掌控的,那麼,就想想現在能夠解決,並且不會被其他因素影響的辦法。
這麼一想,事情就簡單多了,要穩固邊境,除了官軍之外,還有便是城池……
自從太宗歷次北征之後,朝廷其實便已經開始在邊境建立重鎮,用以屯兵防禦,大同,宣府是其中的代表,除此之外,還有遼東鎮,寧夏鎮等一些關隘,這些年也在建設當中。
當初瓦剌之戰結束之後,于謙其實就考慮過邊防的問題,只不過,他沒有想的像如今的皇帝這麼深而已。
但是,道理是一樣的,在綿延的邊境線上,選取關鍵的地點建立堅城,屯兵城中,遙相呼應。
若遇戰事,臨近的重鎮可以快速集結,相互支援,同時,各個重鎮之間,亦可以相互監督,保證邊防的安全。
這種策略,其實有點像是擴大版的長城,在建立軍鎮的基礎上,又避免了唐朝節度使的隱患,可以說是現階段于謙能夠想到的,最好的辦法。
邊軍代代輪換,受人的因素影響太大,但是九邊一旦建成,那麼堅城屹立,可以抵禦風霜雨雪,不會輕易改變,除非此後朝廷在邊境政策上有極大的調整,否則,哪怕邊軍的戰力再次下降,也至少可以保證固守,可以說,完美的解決了邊防的問題。
但是……
「陛下,九邊戰略,固然能夠穩固邊防,可如今朝廷國庫空虛,剿倭之戰方平,朝堂上下剛剛經歷諸多大案,人心未定,地方連年災情頻頻,著實不宜大興土木啊!」
輕輕嘆了口氣,于謙站起身來,口氣認真。
九邊的戰略,是他提出來的,但是,也正是如此,他才更清楚,如果要達到預想當中的效果,朝廷需要付出多大的人力物力。
這可不是小打小鬧!
雖然說,有大同,宣府的先例在前,想要建設九邊,在操作上並不算是什麼難事。
可是,這個過程不可避免的,要徵調大量的徭役,這種程度上的民力消耗,對於朝廷來說,無疑是一個巨大的負擔,尤其是在這個時候,提出要建設九邊,且不說朝堂上能不能通過,就單是于謙自己這一關,他就過不去。
一念至此,于謙的心中,不由有些苦澀,當初,是皇帝親自勸他放棄了這個想法,卻沒想到現在,反過來到他來勸皇帝了……
祝大家中秋節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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