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華殿中,針落可聞。
底下眾臣忍不住吞了吞口水,有些拿捏不准天子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們幾個都是在朝多年之輩,不敢說對天子十分了解,但是起碼的察言觀色是沒問題的,天子說話時的口氣,到底是真的平靜,還是在壓抑怒火,他們自信是不會判斷錯的。
而問題就在於此,從剛剛這話的內容來看,天子對於太子的回答,明顯是不滿意的,頗有幾分反諷之意,但是,就剛剛說話的口吻來看,天子卻又並沒有帶著這種情緒,這倒讓他們有些摸不著頭腦了。
不過,很快,天子的聲音便重新響起,讓他們無暇再去想這小小的異常。
「王天官?」
「臣在。」
聽到自己被點名,王文立刻收斂心神,上前聽候吩咐。
於是,便聽得天子道。
「朕記得,去歲山東又發了水災,其中,長清縣受災最嚴重,當地知縣為了救災,被洪水沖走,死在了任上,有這回事吧?」
這話一出,王文心中隱隱意識到了什麼,於是,思忖了片刻,他點了點頭,道。
「回陛下,確有此事,長清縣知縣死於公事,吏部已經擬定了奏表,追封其五品散銜,並許蔭一子為監生,以彰其德。」
王文這麼說,明顯是想要把話頭拉到這個死於任上的知縣身上,但是,朱祁鈺卻不上他這個當,直接道。
「既然如此,長清縣應該還沒有補新的知縣吧?」
啊這……
小心思被戳破,王文的臉色有些尷尬,但是,也只能點了點頭。
於是,朱祁鈺便道。
「那就讓徐有貞去吧,他精擅治水,也算是人盡其用。」
「陛下,這……」
雖然心中已有預料,但是,聽到這番話,王文還是忍不住開口。
要知道,如今徐有貞是正四品詹事府少詹事,兼管大理寺少卿事,可以說,是名副其實的四品京官,而且,還是東宮屬官,這麼多因素迭加起來,如若外放,完全是可以直接突破四品到三品這個關口的。
但是,長清縣知縣,不過正七品銜,這已經不是普通的降級這麼簡單了,算是一降到底了。
雖然說,天子並沒有明確的說出來,徐有貞被降職是因為彈劾東宮,可這種局勢之下,朝堂上又有誰看不出來呢?
有心想要開口勸上兩句,但是,他剛剛張嘴,一旁的于謙便搶先一步道。
「陛下聖明。」
與此同時,王文一抬頭,正好對上天子微微眯起的眼睛,於是,多年的朝堂經驗告訴他,這種時候,最好閉嘴。
所以,他也只得拱了拱手,道。
「臣領旨。」
於是,朱祁鈺輕輕頷首,隨後,目光在眼前三人的身上一一掃過,片刻之後,嘆了口氣,道。
「徐有貞此奏,朕已看過,此妄悖之言爾。」
「朝中每日奏疏眾多,這幾日朕偶有小恙,未及及時處置,不想竟令朝堂上下如此關注,連俞刑部都親自過來,求見於朕。」
「既然如此,那朕就當著太子和諸卿的話,再將此事澄清一次,南宮之事,同太子並無干係,此後朝中諸臣,不得再以南宮之事議論太子,否則,朕必有重處!」
啊這……
天子的這番話,口氣不重,但是,在場的所有大臣卻都能意識到,其中沒有半點玩笑的意思。
這話一出,俞士悅頓時鬆了一口氣,要知道,天子此言,不僅僅是否定了徐有貞的奏疏,更重要的是,杜絕了以後再次出現這種事情的可能,換而言之,對於東宮最為不利的一個由頭,就此不存在了。
「臣等領命……」
眾人神色各異,但是,在這個當口,也不敢多說什麼,只得俯首領命,於是,這件惹動了這麼多朝堂重臣的事情,便就此塵埃落定。
事情既然了結,一眾大臣自然也沒有繼續留下的理由,於是,只得各懷心思的拱手告退。
不過,待出了文華殿之後,俞士悅對著一旁欲走的于謙直接開口道。
「於少師,可有閒情陪舊友聊上幾句?」
見此狀況,一旁的王文和張敏二人倒也識趣,各自拱了拱手,並沒有過多逗留,倒是于謙,臉上閃過一抹略顯無奈的神色,不過,到底他也並沒有直接離開,而是遲疑片刻,和俞士悅一起並肩向前,緩緩走在宮道上。
二人沉默了片刻,最終,俞士悅率先打破了這個局面,他開口便是直接了當,道。
「廷益,你我多年相交,我也不同你廢話,你當知道,如今如今朝中局勢紛亂,群臣心思不定,天家……天家因太上皇的所作所為,關係複雜。」
「太子殿下所代表的並不只是殿下一人,更有太上皇一脈的諸皇子,公主,更有宮中的上聖皇太后,如今朝中諸多污衊攻訐太子殿下之輩,一旦陛下有所動搖,因此而行廢立之事,則諸皇子,公主當如何自處,若上聖皇太后干預,又當如何?」
「陛下多年以來勵精圖治,仁孝德彰,若因此事而被史筆詬病,豈非你我臣子之過?」
「我知你如今作為,必有苦衷,但是,以你的身份地位,一言不發的日子,又能有多久呢?」
「朝局到如今這個地步,別的我也不多說,只問一句,東宮一事上,你到底作何看法?可否看在多年交情上,予我一句實言?」
面對俞士悅的質問,于謙也沉默下來。
他知道,這番話俞士悅是出自真心,但是……
「仕朝兄,東宮儲本,並非你我人臣可以議論,此陛下聖心獨斷之事也,無論日後儲君廢與不廢,兩脈皇嗣如何,皆陛下之考量也,於某身為人臣,只知忠君報國,別的,不該於某操心,也不必於某操心。」
看著平靜的說出這番話的于謙,俞士悅的眼中先是一陣詫異,隨後,便是濃濃的失望。
他沒想到,于謙竟然能說出這樣的話來,默默的捏緊了拳頭,俞士悅忍不住道。
「於廷益,我沒想到,你竟然是這樣的人!」
「儲君關乎國本江山,乃政事也,豈是天家私事?既要忠君報國,便更當行直諫之事,你如今所為,與那些諂媚君上的佞臣何異?」
秋風乍起,捲動衣袂翻飛,夕陽之下,俞士悅神色沉痛的看著于謙,指望自己的一番話能夠罵醒對方。
然而遺憾的是,即便是面對他這樣的指責,于謙也只是保持沉默,並沒有任何的反應。
於是,俞士悅眼眸微闔,最終,重重的嘆了口氣,無力的擺了擺手,道。
「也罷,道不同不相為謀,你既是如此想的,那你便只管沉默不言便是,東宮一事上,我自會竭盡全力。」
說罷,俞士悅並沒有再繼續停留,而是毫不猶豫的轉過身,大踏步的離開了宮城。
不過,他沒有注意到的是,在他離開之後,于謙卻依舊站立在原地,看著他離開的方向,神色中流露出一絲傷感。
直到俞士悅的身影消失在了長長的宮道,于謙這才輕輕吐了口氣,隨後,朝著俞士悅離開的方向鄭重的拱了拱手,隨後,朝著另一個方向抬步走出,同樣沒有絲毫的猶豫。
夕陽西斜,昏黃的光照進大殿當中,莫名的讓人感到有一絲暖意。
寬大的文華殿中,一眾大臣已經離開,只剩下朱祁鈺和朱見深兩個人。
殿中沉寂了片刻,忽然響起一聲輕嘆,隨後,朱祁鈺站起身來,來到朱見深的面前,看著他緊繃的小臉,輕輕搖了搖頭,道。
「深哥兒,你和朕本是一家人,當初南宮之亂那一晚,你帶著朱儀來見朕,朕很欣慰,不管你信與不信,在朕的眼中,你和朕親生的孩子,並沒有什麼分別。」
這番話,讓朱見深的神色動了動,但是最終,他依舊恭敬的侍立著,並沒有開口說話,也沒有其他的動作。
見此狀況,朱祁鈺也並沒有勉強,只是輕輕搖了搖頭,隨後,重新回到御座上坐了下來,道。
「朝中近來發生的諸事,朕都知道,你的想法,朕如今也清楚了,只是,朕想告誡你一句話,這世上的任何事情,都是有代價的。」
「東宮之位,意味著你能得到很多,但也意味著,你會失去很多,孰輕孰重,得失之間,需要你自己選。」
「朕只希望,你不要做讓自己後悔的事情。」
「記住這句話……去吧。」
朱見深略顯稚嫩的臉上閃過一絲迷惑,但是,他也沒有開口多問,依舊保持著恭敬的拱了拱手,道。
「侄臣告退。」
看著朱見深後退兩步,隨後轉身走出殿門,朱祁鈺坐在御座上,臉色頗有幾分複雜。
見此狀況,一旁的懷恩不由有些擔心,道。
「皇爺,太子殿下他……」
聽到懷恩的聲音,朱祁鈺回過神來,輕輕擺了擺手,道。
「沒關係,孩子總是會犯錯的,日子還久,他以後會明白,他自己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麼的。」
這個時候,外間走進來兩個內侍,來到懷恩身邊,低聲說了幾句,懷恩聽完了之後,轉回到御前,然後開口道。
「皇爺,剛剛出宮之後,俞刑部將於少師叫住,隨後……」
說著,懷恩將自己剛剛得到的消息,也就是俞士悅和于謙在宮道上談話的一幕說了一遍。
「……據周圍的侍衛描述,二位大人最後不歡而散,俞刑部走的時候,臉色非常難看,之後於少師在原地站了許久,據說,神色也頗為沉重……」
朝中皆知,因為東宮之事,于謙和俞士悅的關係疏遠了許多,但是,像這樣基本上算是擺在明面上的不歡而散,還是頭一回,這兩位都是天子十分倚重的大臣,而這次他們鬧矛盾,很顯然也還是因為儲君之事。
換句話說,這次因徐有貞的彈劾而生的事端,雖然被看似就此結束,但是,更深層次的矛盾,卻依舊存在,並且很有可能會繼續發展下去。
因此,在稟報的時候,懷恩的心中也有些惴惴。
不過,讓他沒想到的事,聽到了這樣的消息,天子的卻並沒有什麼驚訝的神色,只是重重的嘆了口氣,神色有些複雜。
隨後,懷恩便見到天子什麼也沒有說,而是從御座上起身,然後緩步來到了殿外的廊下,看著碧藍色的天空,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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