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夜唱 第29章風陵渡畔故人逢

    方氏發出一聲低低的哀吟,身體劇烈顫抖,葉暢此時心中也是悲慟,因此並未從方氏的話語裡聽出異樣來。

    「十一郎……你尚年幼,長安你不要去,請宗長派人去吧。」片刻之後,方氏蹲在地上又道。

    「無妨,我自己兄長,若我不去,誰人能去?」

    「十一郎,你不知道,長安……長安,那不是個好地方!」

    這一次葉暢終於意識到,長安對於方氏來說,應該是一個傷心地,而且,不只是因為葉曙的事情那麼簡單。

    此時葉暢無心去問,只是堅持道:「嫂嫂,兄長出事,前因後果信中不便說,我總得到那兒自己去問。我是兄長的弟弟,無論如何都改變不了這一點,故此,我必須去。我已經與宗長說過,我不在之時,宗長會常來這邊,若是嫂嫂有什麼難處,直管對他說就是。另外,我還讓響兒和淳明到嫂嫂這邊,嫂嫂有什麼事情需要幫手,他二人雖然年紀小,卻也算伶俐。」

    「淳明你還是帶在身邊,你一人在外,身邊得有人照料。」

    「嫂嫂放心,我此行有友人照拂,便是那個覃掌柜,他正在長安。而且我不會亂來,我此次去,是打探消息和迎回……的。再加上若有什麼事情,淳明太小,幫不上忙還會拖後腿。」

    方氏聽得葉暢條理分明地說著,她終於抬起眼看了一下葉暢,發覺自己的小叔神情異常冷竣。

    確實,是一種冷竣,仿佛冬日裡山上的冰雪,看上去普通,實際上卻散發著寒意。

    剩餘的安慰話,葉暢沒有說,他覺得再怎麼安慰,都不如行動有效。第二日,他便將此間的事情全都交給了葉淡,自己孤身上路,到了修武縣城與林希檉會合。

    「葉郎君,此去長安,定然要謹言慎行,途中切勿耽擱。」林希檉替他聯絡了一個商隊,他跟隨著商隊一起往長安去,臨行之時,林希檉又交待道。

    他一貫粗率,此時卻做這樣精細的吩咐,葉暢便明白,自己心情不好的事情,就連這樣的粗人都看得出來。他勉強笑了笑,點頭表示謝意,便催馬跟上了商隊。

    覃勤壽送給他的駑馬,便成了他此行的代步。

    自修武至長安,有兩條道路可走,一條是在孟津渡過黃河抵東都洛陽,然後過函谷關到潼關之外。另一條則是一直走河北岸官道,至風陵渡過黃河抵達潼關。除此之外,也有走黃河水路至陝州三門峽登岸者。葉暢急著趕長安,而商隊卻還要去洛陽,因此他中途便與商隊分離,自己走河北岸官道,沿途日夜兼程,道行艱苦。

    好在此時大唐皇帝李三郎雖然已經沉迷於酒色享樂,整個大唐都潛伏著巨大的危機,但天下大體上還算太平,再加上葉暢一路行來不欲生事,都極為謹慎,因此,連著十日,都不曾遇到什麼問題。

    「這便是風陵渡了!」

    當奔騰的黃河終於出現在葉暢面前時,他已經到了風陵渡前。風陵渡乃是此時黃河上最大的渡口之一,所謂「雞鳴一聲聽三省」。不過在葉暢看來,倒也稀鬆平常,除了眾帆競渡的場景之外,並沒有什麼出奇之處。

    此地沒有後世壯觀的大橋,雖然往來的船隻不少,但葉暢沒有心情欣賞這些既笨且小的船隻。

    畢竟,華夏造船技藝是到了宋時才發生一次大飛躍,現在的船不僅小,而且行使甚為不變。

    官府在渡口設置了關卡,管理渡河事務,不過現在也只是收錢罷了,象葉暢這般百姓,交了一遍錢,還得自己去渡口尋找渡船。

    「郎君莫非是要過渡?」見他在渡口逡巡,那邊便有人上前問道。

    「正是要過風陵津,不知郎君有何教我?」葉暢見那人模樣清瘦,看上去不是歹人,便行禮問道。

    「郎君莫非是遊走天下的士子?」那人笑著道:「小人不敢當郎君之禮,小人賤姓呂,行九,乃是這風陵津里討生活的水客。若是郎君信得過小人,便隨小人來。」

    「咦?」

    「郎君放心,象郎君這樣的士子,小人可接待得多了,前些時日,便有一個興高采烈昂揚西去者,一邊乘舟一邊大叫『我輩豈是蓬篙人』……」

    葉暢聞得此語心中一動:「有些語者,必是姓李吧?」

    「咦,郎君如何得知?」

    「此人莫非名白,字太白者是也?」

    「正是,正是,此人自稱正是李太白。」那人笑道:「小人與他同行渡河,聽得他一路長嘯高唱,可謂躊躇滿志,想來是要進京城大用。」

    「呵呵,這倒是巧了,不曾想,他竟然就在我之前入京,或許此次於京城中,也可以見到他。」

    葉暢難得地覺得心情愉快了些。

    因為愛好古典文化的緣故,他對於在歷史上留下詩仙鼎鼎大名的李白,還是相當熟悉的。此時李白已經年過四十,卻仍然不得志,與吳道士隱居。得到這位道士舉薦,他才收到李隆基李三郎的邀請,開始進京。

    但葉暢並不知,李白此次進京,比歷史上入長安要提前了三個月。

    「郎君認識這位太白先生?」那水夫問道。

    「聞名已久,只是未曾相見。」

    「這位太白先生據言會在驪山多呆一段時日,長安暑氣極盛,還是驪山清涼。」

    「哦……」

    兩人一邊聊,葉暢一邊跟著那水夫到了河邊,水夫呼了一聲,頓時有艘船從河邊停著的數艘小船中過來,船夫赤著上身,露出青銅一般的肌肉,汗如珍珠,便將船撐到了葉暢身前。

    「郎君只管上船,郎君一人一馬過河,人是三文,馬是五文,共需八文錢。」那拉客的水夫道:「我們這邊都是做正經生意的,絕不坑騙郎君!」

    葉暢看著那小小的船,又看了看自己和馬,頭皮頓時有些發麻。「

    這船看上去裝不了幾個人,而且船底還有積水,讓葉暢懷疑,自己連人帶馬上了船之後,是不是就會將船壓沉。他再看了看其餘人的船,也都是這般模樣。

    看來是沒有選擇的餘地了……不過,現在的造船技術竟然這麼差勁,河道海路的作用必受限制,若是能在造船上有所革新,亦是一條好路。


    雖然收了他八文錢,可是渡船不可能真的只載他一人,還須湊齊一船人才會過渡。好在風陵渡乃是最大的渡口之一,各方人物,無論是商旅還是游士,都在此聚集。不一會兒,那個拉客的水夫便又帶來了好幾個人,小小的船上,滿滿當當擠下近十人。

    「夠了夠了,可以走了。」有人催促道。

    「郎君再請稍候,再上一人便走。」

    「這一船又是人又是馬的,足夠你們賺上不少了,何必在乎多一人少一人?」

    「郎君說笑了,難得近日天氣晴好,黃河開渡,我們這些苦哈哈的,都要靠這幾日接送些客人,養活一家老小……」

    水夫陪著笑,卻就是不開船,他們自述生活艱難,一年當中只有區區數月方能擺渡。而且就是這數月中,黃河上的風浪也是他們的致命威脅,每年裡總有不少水夫船翻人亡。

    「這日上三竿,若再不行,可就趕不上宿頭沒有午飯,你們要吃飯,我們便不要吃飯?」

    葉暢聽得等渡人中一個橫聲叫道,葉暢也覺得腹中飢餓,偏偏此時,一小船飄飄而來,船上積著各色黃河魚,葉暢見了心中一動,牽著馬便又下了船。

    「郎君,郎君為何又下船?」那船夫有些慌了。

    「腹中飢餓,意欲飽食一頓再渡河。」葉暢笑道:「我見你船上有鍋有柴,這裡有兩文錢,算是向你借鍋與柴的——方才那位郎君,聽聞你是販糖的,可有霜糖?」

    被他喚住的是一個行商,挑著一副擔子,聽得要糖,頓時報了個高價。此時霜糖價格極貴,他小行商手中沒有,只有紅糖。葉暢也不以為意,除了買糖,還尋岸邊漁民要了些醋、姜蔥和茱萸,再買了一條大的黃河鯉魚,又將鍋洗涮乾淨,便剖魚洗魚切魚,開始升起火來。

    這邊才開工,那邊有人忽然叫道:「葉施主?」

    葉暢聽得這聲音熟悉,起身望去,只見著釋善直這莽頭陀一身狼狽模樣出現在他面前。

    「倒是巧了,人生何處不相逢啊,竟然在此又見到了善信師。」

    釋善直也是喜笑顏開:「好,真好,總算遇著能管飯的了……葉施主,我餓了!」

    「這是趕得早不如趕得巧了,既然你來了,一條魚怕是不足……喂,漁家,再給我條黃河鯉來!」

    葉暢又買了一條大鯉魚,足有兩斤重,依樣處置好之後,便在岸邊開始烹製。他要做的是一款糖醋鯉魚,雖然材料多有不足,特別是糖用的是紅糖,但在他妙手之下,不一會兒,仍然是魚香四溢,往來之人,多有咽著口水者。

    「善直師,你怎麼會到這裡?」一邊烹魚,葉暢一邊問道。

    「貧僧倒奇了,你怎麼會到這裡?」釋善直也問道。

    兩人同時開口,然後都大笑起來。善直雖是莽和尚,但並不笨,從葉暢眉眼中看出他有憂忡在心,並不追問,只是說自己的事情:「貧僧在十方寺掛了兩日單,那老和尚恁的小氣,讓貧僧去理了發之後,便打發貧僧去樵採。貧僧一怒之下,揍了那個道寧,然後便走人了……」

    「和尚倒是個爽利人,一言不和就走啊。」對他的話葉暢是絕對相人的,善直確實是能做出這種事情的人物。

    「你不知道,那十方寺裡面上上下下,儘是些蠢禿驢,與他們呆在一起呆久了,貧僧只怕也要變成眼裡只有香火的濁物了。」

    「莫非善直師現在不是濁物?」葉暢與他熟悉,便打趣他道:「我覺得善直師飲酒吃肉,端起碗來吃喝,放下筷子咒罵,不但是濁物,而且還是小人。」

    「胡說,貧僧乃是清淨白蓮釋善直。」莽和尚說到這,用手摸著自己的光頭,哈哈大笑起來。

    就在這時,一駕馬車出現在河畔。

    魚香味傳入了馬車之中,馬車上的一角車簾被掀起,一張臉從中伸出。

    「好香的魚味,姨姨,可要食魚乎?」那是一位美婦,二十五六歲的模樣,向著內里問道。

    「若是無礙,可求一食。」內里的女聲回道。

    「姨姨放心。」

    那美婦跳將出來,這個動作頓時引起眾人注意,葉暢專心觀察魚的火候,沒有留心這邊,可是釋善直卻一眼看到,頓時一雙濃眉擰起:「這婦人好身手。」

    葉暢聞言才抬起臉,便覺香風撲面,一個美婦走到面前:「漁家,這漁可賣得?」

    「兀那娘子好生無禮,這魚乃是貧僧裹腹所用,如何賣得?」釋善直怒道:「休來聒噪,速回,速回!」

    「僧人也能吃魚?」那美婦柳眉豎了起來。

    「阿娥,你且回來,這位師傅,可是少林棍僧。」她身後馬車之上又響起一個聲音。

    緊接著,馬車上再下一婦人,此婦人已過中年,雖然保養甚好,卻難以掩飾眉角的魚紋。她有一雙極為明亮的眼睛,但讓葉暢更注意的是她腰間掛著的一對短劍。

    「姨姨……」

    「既非出售之物,也不必強求,我們過了河再尋地方吃飯就是。」那中年婦人道。

    「若是二位不嫌棄,可再去買兩條魚,我為二人烹製就是。」葉暢見著那對短劍心裡便有個想法。

    「怕是耽誤郎君時間。」中年美婦道。

    「左右都是趕路,不過是遲半個時辰還是早半個時辰。」葉暢道。

    此時前兩條糖醋鯉魚已經燒好,葉暢與善直大快朵頤,吃得和尚滿嘴皆油。與此同時,葉暢又開始替那兩婦人和她們的車夫烹魚,魚半熟之際,突然間後邊又有馬疾馳之聲傳來,緊接著有人喜道:「在這裡了,在這裡!」

    那中年美婦皺了皺眉,抬頭向那人望了一眼。那人笑著拱手:「大娘何離之甚速也?」

    「有事。」中年美婦冷然道:「耿郎君相送百里之情,奴已領矣,還請郎君回去。」

    「令狐令遣我來相邀,大娘這般做,未免太過了吧?」那耿郎君面露不悅:「令狐令置海內珍餚,虛席以待,大娘卻寧可吃這路邊豬狗都不理睬的垃圾,也不願意赴令狐令之宴席,大娘真如此不識抬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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