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今和宋憬的聯名陳奏已經送了上去,案子的事也幾乎告一段落,杜士儀不再像剛剛回到長安時那般忙得腳不沾地,自然也就把在朱坡山第攪擾了杜思溫好些天的杜十三娘和崔儉玄接了回來
宋憬是西京留守,他只是臨時派遣的使職,雖要留下來等待聖命,可如此就不必一直窩在長安城中了。一家人索性都住到了樊川杜曲那座寬敞的老宅中。
崔儉玄還是第一次到這裡來,儘管自家在長安洛陽都有別業,可他還是好奇得拉著杜十三娘前前後後逛了一大圈,絲毫沒有做客嬌婿的自覺。至於杜士儀則是在安頓好了之後,把杜黯之叫到了跟前,考較了功課之後,又問過學校的情形一切都好,他便若有所思地問道:「你如今九經讀得如何?」
杜黯之天資雖算不得上上,但卻勝在勤奮用功,這近兩年來又有杜士儀延請功力紮實的朱雯教導,每月如王翰韋禮這等才華橫溢的文人雅士來談詩論文,進益要說是一日千里也不為過。此時此刻,他便不無自信地說道:「已經都熟記在心了。朱師說,只有口試經義還需再細細琢磨。」
朱師便是杜士儀當初在萬年縣尉任上時,萬年縣學經學博士朱波舉薦來任教的侄兒朱雯,此人雖不曾舉明經第進士第,但杜士儀深談幾次後,便覺得雖不如自己所學駁雜,但在真正的經史研讀上,卻頗有前世里父親之風,因而立時把人延請了回來。聽到朱雯對杜黯之亦是如此評價,他不禁欣然點
「那好,都說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你明年便試一試京兆府明經科解試」
「是,阿兄」
見杜黯之露出了小孩子似的雀躍表情,杜士儀頓時笑了。晚間杜士翰也到了這裡來,加上崔儉玄杜十三娘和杜黯之,一家五個人熱熱鬧鬧吃了一頓飯,飯後又是投壺雙陸等等好一陣餘興節目,等到杜士儀回房睡下時,已經是接近子時了。
儘管疲累,但杜士儀卻久久都沒有多少睡意。他如今縱使是天子近臣左拾遺,可論品級不過八品,論親近根本還排不上號,可卻在姜度面前大言不慚地說要撼一撼張嘉貞這政事堂中一言九鼎,就連源乾曜也要避其鋒芒的宰相,姜度居然還相信了其實,他的最大憑恃,不過是張嘉貞所作所為太過剛愎急躁,當今天子李隆基興許已經容不下了而已可縱使如此,他還是需要契機,需要萬無一失的謀劃
說起來,這次還真要損人不利己了
他正平躺著出神,耳朵突然捕捉到了一陣荸荸的動靜。為之一愣的他想到自從回到長安,這已經是第二次了,不禁有些哭笑不得。下一刻,他依稀發現床前有一高大的黑影,佇立片刻後便一聲不響翻身下拜,等到起身悄然要退走的時候,他便懶洋洋地低聲叫道:「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楚大俠還真是出入我家如入無人之地啊。」
楚沉沒料到這杜家老宅上下大多數人幾乎都沉沉睡去的時候,杜士儀竟然還醒著,腳下步子頓時停住了。他徐徐轉過身來,待見床上的人已經翻身坐起,在黑暗中注視著他,他沉吟片刻便走上前去,再次拱了拱手道:「夤夜貿然造訪,是我唐突冒犯。然則杜拾遺是朝中命官,我是山野之人,故不敢面謝,只能出此下策。若非杜拾遺明察秋毫,我那恩人恐怕已經身首異處,此等恩德,我銘感五內
「不聞長安城中那兩句民謠?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蕷薯。」杜士儀想起當初自己把紅薯改卻一字為蕷薯,不禁笑開了,「所以,本是分內之事,無需言謝。倒是楚大俠大有春秋士為知己者死之古風,因情義恩情便不惜以身犯險,雖則合情,卻往往不合法,可嗟可嘆。」
「如若世上為官者皆如杜拾遺,我又何需如此?今日拜別杜拾遺,日後若有差遣,請至長安西市原生肉肆,使人傳信於懷沙便可。我若在左近,必然儘快趕到。」
見楚沉再次深深行禮後轉身欲走,杜士儀突然心中一動,遂開口喚道:「日後差遣,卻也不必。挾恩望報,原本不免下乘。倒是洛陽城中的馬球賽如今尚未結束,楚大俠本有問鼎之望,若是半途而廢,其餘隊友大失所望不說,就是我那力主此事的友人崔十一郎,也少不得會失望,須知如今只是暫停,並不是真的不辦了。即便他日有人認出你,因而論及當年之事,在聖人面前未必沒有轉圜的機會。洗脫前情建功立業,難道不是人生快事?」
聽得杜士儀所囑竟然如此入情入理,楚沉先是一愣,旋即肅容行禮道:「多謝杜郎君指點」
「那好,就此別過。」
夤夜訪客匆匆而來,匆匆而去,杜士儀一覺醒來,昨夜之事也就都拋在了腦後。接下來一段時日,他悠閒自得地訪親問友,王翰韋禮裴寧等人時常或單身或結伴前來拜訪,而當他一天問到崔顥怎一直不見的時候,卻得知人去東都訪王縉了。想到兩人本是水火不容,如今卻好似相交莫逆,他不禁暗嘆人生際遇不可捉摸。
而在他悠閒的時候,赤畢等幾個從者卻絲毫不悠閒,成日裡進進出出忙忙碌碌,所辦卻都是些花木陳設採辦的小事。轉眼便是小半個月,宋憬終於使人傳了他去,道是長安城的制書已到,依他們倆的陳奏處決了那些首惡之外,其餘的都得到了寬免,此外便是聖命召他回東都。
儘管歷朝歷代以來,死刑往往都是延至秋後,但大逆之案和天子御批的案子卻是例外。為了殺一儆百,決不待時自然是不消說的。東市狗脊嶺行刑那一天,長安城中為這麼一樁案子困擾許久的百姓也不知道有多少蜂擁而去看熱鬧。而與此同時,杜士儀則是辭別了宋憬,又再次去探望了姜度之後,踏上了啟程回東都之路。
來時日夜疾馳快馬加鞭,又是跟著王怡這麼一個矯情的河南尹,回程卻是伴著杜十三娘和崔儉玄這一對小夫妻,感覺自然大不相同。然而,想起年初啟程時,身邊這一對還只是剛剛定下了婚約之議,如今卻已經雙宿雙棲,他看在眼裡笑在心裡,但也不免有一種說不出的寂寥。
因而,等回到了東都,他便請杜十三娘捎信去了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所在的兩家道觀。這一日傍晚,他便來到了緊挨著洛陽南城牆的嘉慶坊。
和長安城北貴南貧一樣,洛陽城南雖偶爾也有達官顯貴的別院,但多數都是平民百姓所居,越往南空地越多,甚至於還有菜園農田之屬。可這些里坊的治安便沒有那樣周到,士子租住期間行卷往來都不便,自然越發人煙稀少。這嘉慶坊一整個裡坊的四分之一,便是一家人種植花木所在。每歲牡丹也好其他奇珍花卉也好,供應各家王侯公卿,算得上一樁好買賣。
如今深秋,專為賞花文人雅士所辟的旅舍自然而然都空著,而那些夏日乘涼最好的草亭也顯得蕭瑟陰冷。然而,當圍上了青色圍障,又點上燈燒了小風爐之後,內間便呈現出一片使人溫暖的黃光來。當那圍障上呈現出了影影綽綽兩個人影之後,須臾便又傳來了說話聲。
「你真是走到哪裡,麻煩跟到哪裡,因為王怡的事情,東都之內可是好一陣軒然大波」甫一落座的王容在這麼一句話做了開場白之後,見杜士儀燙酒自飲,面上竟已經有幾分酡紅,她不禁大為訝異。
「你聽過長安城中那兩句童謠麼?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蕷薯。是我讓人去傳的,可話固然說得好聽,其實當官的又有幾個人真有這般為國為民不惜身的節操?我也不例外。只不過為人處事,總要有個底線,王怡一心只為自己,突破了這個底線,那貶官去職本就是活該。當然,他更不應該的是還想算計我,既然如此,我哪怕是為了自己,自然非把他掀翻不可」
王容見杜士儀毫不遮掩這些利己之詞,本以為是他微醺失言,可等發現他那明亮的眼睛裡頭,分明看不出半點醉意,她便笑了起來。
「王怡堂堂正三品河南尹,竟在你手上大敗虧輸,這可遠遠勝過當初你讓柳氏子敗走衡州之事。據說張相國曾經在私宅中罵了你足足半個時辰,可想而知對你的恨意。更不要說原本信心十足的王守一了。樹敵若此,杜郎足以自傲。」
「我怎麼聽著這不像是在誇我?」杜士儀苦笑著摸了摸鼻子,繼而便放下酒杯,一本正經說道,「今日見你,一來是因為一路上但見崔十一和我家十三娘成雙入對,我頓生孑然孤寂,因而請君幽會,以解相思之苦。」
王容頓時被杜士儀那表情和言語不一的言行給逗笑了,卻也不答此問,而是饒有興致地問道:「那二來呢?」
「二來,則是知會你一聲,近來興許多事,若有萬一,你需得勸住二位貴主。」
王容正有些不明就裡,突然就只見杜士儀站起身來到她面前,繼而伸手相邀。當她有些猶豫地順著他伸手一拽站起身之際,就聽到了一句讓她大吃一驚的話。
「佳人在前求不得,我樹敵太多是最大的緣由。若能剷除一塊絆腳石,想必今後咱們不用老是這般鬼鬼祟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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