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應范承明之邀去了一趟散花樓,卻撞上了那麼一場官司,杜士儀並不相信會有那樣的巧合。然而,巧合也好,蓄意也罷,那險些觸柱身亡的婦人劉張氏卻無疑是真的一心求死。去抓人的差役幾乎輕輕鬆鬆就把爛醉如泥的劉良抓回了官廨,與此同時捎帶回來的,還有厚厚一沓借據,總共金額達到了七十八貫。
這些差役也是因為大年三十的賞罰之分實在讓人警醒,故而做起事情盡心竭力了許多。他們不但把人帶了回來,借據抄檢了回來,更在左鄰右舍打探了一番。為首的中年差役在杜士儀面前回稟時,就恭恭敬敬地說:「明公,這劉良口碑極差,據說他仿佛是哪家放良的部曲,原本主家對他優厚,每個月還貼補給他不少的月錢,可從來都沒見他拿回來半個子兒。反倒是他家娘子平日不是給人做衣裳就是給人洗衣裳,勤快肯於,可賺到的錢全都給劉良揮霍了。」
「那之前他是否毆落了妻子腹中胎兒?」
「確有此事。曾有人聽到異常悽厲的慘嚎,而後就只見劉良醉醺醺出門。有和劉張氏相處還好的婦人去她家中查看,又請了大夫,這才保住了她一條命。只是……」那中年差役說到這裡有些躊躇,但見杜士儀用目光示意他繼續往下說,他方才苦笑嘆氣道,「只不過據說那劉張氏虧虛了身體,這一次又落了胎兒,恐怕這後半生都不可能再有自己的孩子了。」
杜士儀這才明白,劉張氏緣何會渾渾噩噩地來到成都城西門,繼而更是試圖觸柱自盡。女子不顧家人和人私奔,必定是懷著美好的憧憬,鼓起莫大的勇氣,可夢想中的良人卻成了一個猙獰的惡棍,一次又一次將其傷得遍體鱗傷,那婦人固然咎由自取,可那劉良難道就不是可惡透頂?
「明公,請恕我說一句真心話。」中年差役便是昨天才剛受了上賞的,五貫錢拿回家,媳婦孩子全都歡喜高興得不得了,過年走親訪友和置辦新衣的錢就都有了。於是,見杜士儀點頭授意自己繼續說,他就斟酌著語氣說道,「那劉良固然可惡卑劣,可劉張氏既然是他的妻子,那就這就是他的家事。俗話說,清官難斷家務事,明公此前斷案公允人盡皆知,如今若是因為這麼一樁家務俗事而遭人詬病……」
不等他把話說完,杜士儀就沉聲問道:「你可是知道了什麼?」
「不不不……」中年差役有些慌亂地連連搖頭,可在杜士儀那逼視的目光下,他頓時有些畏縮地垂下了頭,好一會兒方才結結巴巴地說道,「我只是道聽途說,這劉良……似乎是河內楊氏放良的部曲。楊郎君從前幾次三番到縣廨拜見,還曾經帶妹妹來過,明公對其若自家晚輩親友,這是有目共睹的。倘若因為這區區部曲而傷了和氣,我只怕對明公的名聲不利。」
杜士儀微微頷首,卻是不置可否地說道:「所想如此深遠,也難怪你昨天會在受上賞的人之中。你所言我知道了,且退下吧。」
清官難斷家務事,這個道理杜士儀自然清楚。可人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觸柱,范承明又在場,和稀泥是他不屑更不會去做的。更不要說,這個男人即便沒有殺人越貨,品行也已經惡劣到了極點至於此人是否曾是楊家部曲,就只等楊蛞上門來說話
果然,不過午後,他就得到了楊蛞攜妹來拜見的訊息。兄妹二人進屋時,他眼見楊蛞滿臉堆笑,反倒是玉奴卻撅著嘴,他便若有所指地說道:「楊七郎似乎忘了我上次提過,玉奴若要學琵琶,讓乳母帶她來即可?」
「記得是記得,不過今天是正旦佳節,我是帶她來向明公拜年的。」
在杜士儀那犀利的目光下,楊蛞想到之前那件事,只覺得今年開年便是流年不利,等他低頭示意玉奴上前行禮拜年的時候,卻只見小丫頭竟然氣鼓鼓地絲毫不理會他。直到他再次提醒了一聲,玉奴方才輕聲嘟囔道:「阿爺過年又沒回來,七兄和阿姊們年前都不讓玉奴來和叔叔學琵琶」
這卻是連之前軟言哄騙她的杜士儀一塊給抱怨進去了。見小丫頭低頭玩弄了一會衣角,旋即抬頭看了他一眼後,方才上前襝衽施禮,細聲慢氣地說了一聲「新春長樂萬事如意」,杜士儀不禁又好氣又好笑。不等楊蛞多言,他就直截了當地說道:「今日發生在散花樓下的那件事,楊七郎可聽說了?」
「聽是聽說了。」楊蛞含含糊糊想矇混過去,便於笑說道,「那婦人也著實可憐……」
玉奴卻不禁瞪大了眼睛:「七兄,你之前不是還說,那婦人自作自受,誰讓他和人……什麼授受,什麼私奔……」
楊蛞嚇得魂都沒了,一是自己私底下和玉卿的話竟然被玉奴聽到複述了出來,二是這些絕不應該被未成年小丫頭的話竟然給人聽去,回頭若是伯父知道,他和玉卿都得倒霉
而發覺杜士儀目光倏然轉厲,他想想這事情鬧開的下場,只得硬著頭皮說道:「明公,那劉良確實是楊氏放良的部曲,可誰家沒有兩個刁奴,這人平時就好吃懶做,要是我,將其放良了也就撒手不管,可他死了的阿爺鞍前馬後跟著我那伯父四十年,故而伯父對他也寬縱幾分。此樁案子畢竟是家務事,不知道明公是否能夠……」
從寬兩個字,他還不及出口,外間突然傳來了輕輕的叩門聲,緊跟著,卻是赤畢推開門之後進了書齋,躬身一揖後卻根本不往楊蛞瞧上一眼,沉聲說道:「外頭有幾個人,說是劉張氏的父親和兄弟。他們說要狀告劉良誘拐良家婦女」
聽到這話,杜士儀方才意味深長地看著楊蛞。見其先是呆若木雞,繼而就露出了咬牙切齒的表情,他便哂然笑道:「恩威並濟,待下以誠,而不是一味寬縱,這才是治家之道令伯父雖然論年紀論資歷,都是我的長輩,但這話我卻不得不規勸一句令伯父膝下無子,只有玉奴等幾個女兒,難道不怕如劉良這等卑劣無恥的人敗壞了自己的名聲,以至於牽累家人?」
「明公說的是……」
楊蛞已經是有些詞窮,竟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好。偏偏在這時候,剛剛捅破了他謊話的玉奴又抬頭問道:「七兄,什麼是卑劣無恥?」
杜士儀不禁莞爾,想了想就對赤畢說道:「你去西廊房,叫寶兒去前頭親筆錄下張家人究竟是何說辭,然後呈來給我。」
等到赤畢應聲離去,他便離座而起,緩步來到楊蛞面前,這才似笑非笑地說道:「此次我任成都令,楚國夫人曾經讓我捎帶了一封給楊氏族親的信。囑我若是遇上,不妨拿出來給楊家人看看。只是楚國夫人語氣頗重,不到萬不得已,我卻也不想貿然拿出來。」
楊氏各族之中,能夠有楚國夫人這樣頂尖誥命的,只有姜皎的夫人,出身弘農楊氏嫡支的楊氏。這位雖則在姜皎去世之後險些一蹶不振,可畢竟總比徹底覆滅的王家來得強。更何況武惠妃現如今獨霸後宮已成定局,身為惠妃姨母的楊氏自然水漲船高。於是,楊蛞乍聞此言,心情臉色全都波動極大。好容易鎮定下來之後,他便把心一橫,恭敬地彎下腰道:「明公,我並非為一介家奴置喙,實在是伯父就在鄰州為官,這臉面著實丟不得……」
「臉面丟不得?難道如李天絡那樣為了區區八百畝茶園,最終身敗名裂,被家族除名逐出,這就很有臉面?」
把楊蛞說得做聲不得,杜士儀這才放緩和了語氣:「害群之馬,朝中尚且不可避免,更何況家裡?就猶如人身上長了毒瘤,只有快刀斬亂麻立時切除,這才能夠有痊癒之機。就事論事,若是有人藉機生事借題發揮,我卻也不是那麼容易被人糊弄的」
權衡利弊,更念及倘若靠向杜士儀,興許能和姜家乃至於那位如日中天的武惠妃搭上關係,楊蛞再三思量,最終點點頭道:「既如此,我得親自走一趟蜀州對伯父稟明,否則事後伯父為人蒙蔽挑唆時,需不好辦。然則一來一去需要時日,家中我會請族弟楊釗代為照看,還請明公也多加照拂玉奴她們姊妹。
「只要楊家深明大義,不墮入旁人彀中,區區一個卑劣無恥的放良部曲,動搖不了根基」
「希望如明公吉言吧」
楊蛞知道事不宜遲,當即出言告辭。他本打算把玉奴一塊帶走,可發現小丫頭不知道什麼時候溜到了杜士儀座位後頭,正眨巴著眼睛看他,他一時無法,只得索性託付杜士儀待會兒把人送回楊家去,可臨走之際,杜士儀卻突然又說道:「我給你兩個身手超絕的從者,你從後門走。楚國夫人那封家書,你也捎帶上」
而楊蛞這一走,玉奴輕輕舒了一口氣,這才仰頭看著杜士儀,卻不提此前說學琵琶的事,仍是好奇地問道:「叔叔,什麼是卑劣無恥?」
杜士儀讓赤畢把陳寶兒帶去做筆錄,便是想考較考較這個赤誠少年純良心性之外,明辨是非的能耐如何。此刻玉奴這一問,他略一思索便徐徐說道:「卑劣無恥有很多種。但今天我和你七兄說的那一種,是有人騙了好人家的女兒離家出走和自己同住,然後役使其為自己做牛做馬,卻又動輒打罵,甚至還讓她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好可怕」
玉奴忍不住打了個寒噤,旋即咬著嘴唇氣鼓鼓地說:「那人真是天字第一號大壞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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