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為李隆基誕下了長女,但柳婕妤此前多年不曾有子,這也是她最大的遺憾。之前雖則因為各種緣故一度被冷落,可她畢竟出身名家,詩詞歌賦無一不精,再加上年前又誕下了皇二十子,一時自然寵眷復舊。因她得子不久,本不該隨駕,可她知道李隆基子女眾多,妃嬪更多,若只想著母以子貴,宮中皇后和惠妃必會讓她難獲聖心,因而把襁褓中的兒子留在了長安,自己絞盡腦汁隨駕東巡洛陽,大公主也在隨行之列。
公主不比皇子,封邑不過五百戶,因而柳婕妤一直授意大公主多多孝順父親,因而雖是女兒,大公主也一直頗得聖意,李隆基此次詔令以太平公主舊例發送,便是因此憐惜之故。柳婕妤卻還擔心節外生枝,特意讓柳齊物去送禮給張嘉貞,希望這位宰相屆時能夠在有人說三道四時幫兩句。
大公主少時便和皇太子一塊長大,又是天家金枝玉葉,性子中自然有幾分傲氣刁蠻。如今行將出嫁,聽母親絮絮叨叨地說張嘉貞雖退回禮物,卻收了那頂輕容帳子,必會曲意調護,她就不禁挑眉問道:「阿娘,為什麼只給張嘉貞送禮,不給源乾曜送禮?我聽說,張嘉貞近來麻煩很多呢」
「麻煩多不要緊,只要你阿爺還用他,就不用擔心。源乾曜那個老好人,不會在這種事情上得罪人」柳婕妤笑著撫摸了一下女兒光潔的額頭,面上露出了不加掩飾的疼惜,「阿娘千辛萬苦,這才給你挑選了王鷂這個夫婿。他出自名門,性子溫順,必然會對你百依百順,更絕不會沾花惹草。」
「我知道阿娘是為了我好」大公主也相看過王鷂,對容顏俊秀的他很滿意,但她突然想到傳聞中當初父親為自己相中的是杜士儀,她忍不住又開口問道,「阿娘,這王鷂可比得上杜十九郎麼?」
此話一出,柳婕妤登時勃然色變。這個人她實在是刻骨銘心,害得侄兒遠赴衡州有家不能回,害得兄長用考題賣人情結果卻反而賠了夫人又折兵,更不用提這些年柳家各種不順因而,她一時間竟是顧不得面前是素來寵愛的女兒,怒聲喝道:「別提這個人」
就當大公主不悅地撅起了嘴時,外間便有一個中年宮人快步進來,見大公主也在柳婕妤身前,她稍稍猶豫片刻,繼而方才到了柳婕妤身側,彎下腰附耳言語了幾句。話還沒說完,柳婕妤脫口便是一聲可惡,隨即霍然起身,面上竟是又驚又怒。
儘管剛剛母親也發過火,但此刻那怒氣卻截然不同。饒是大公主,也是愣了片刻方才上前安慰道:「阿娘,到底怎麼了?先別發火,順順氣……阿齊,你快說,什麼消息惹得阿娘這麼生氣」
那中年宮人為難地看了一眼柳婕妤,見其發火過後便露出了黯然神傷的表情,她躊躇片刻,這才低聲說道:「大公主,是陛下讓人追回了之前命有司於公主出降時厚加發送的敕旨。所以,到大公主出嫁的時候,恐怕只能……只能以從前諸位公主的舊例操辦了。」
「什麼」大公主氣得滿臉通紅,當即一跺腳道,「我這就去找阿爺」
「回來」柳婕妤一口喝住了大公主,見她不情不願站住了,她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氣,等心情完全平靜了下來,她便上前去拉了大公主回來坐下,隨即一字一句地說道,「你阿爺敬重你阿娘,是因為河東柳氏素來有文名,你外祖父更是一代名家,這時候為了嫁妝去鬧,豈非為人看輕?王鷂不敢因此看輕於你,你放心。」
「可是……可是憑什麼平白無故要讓我受這麼大委屈」
見大公主都快急得哭了出來,柳婕妤心下也極其難受,又衝著那中年宮人問道:「阿齊,是誰聒噪?」
「是……主管編纂新曆的一行大師。」
這個答案大大出乎柳婕妤和大公主的意料。這竟然是一個和尚?如果是朝中百官,這還能想想其他泄憤的辦法,可一行那和尚出身名門,又本來就不想留京,如今若是使個辦法將其逐出京城,人家恐怕會更高興一時間,柳婕妤恨得咬牙切齒。偏偏這時候,那阿齊還囁嚅說道:「而且,據說中書舍人呂太一也說,應該學太宗皇帝當年嫁長樂公主的舊例。」
這一次,柳婕妤是真真正正氣了個倒仰。收了柳氏的禮,張嘉貞的人卻還要拿柳氏的事情揚名,這世上哪有如此不知好歹的人著實七竅生煙的她見大公主亦是緊咬嘴唇,她便冷笑道:「好,好,好一個張嘉貞他真的以為自己是當年剛入相的時候,陛下對他言聽計從?派人去查,把他所有的劣跡都查出來,然後給我散布出去,我倒要看看,他這個宰相能夠風光幾時」
眼看那阿齊答應一聲要走,柳婕妤突然又出聲叫住了她:「等等」
「不要查張嘉貞,給我查張嘉祛」見大公主露出了詫異的表情,柳婕妤便教導道,「張嘉貞畢竟是宰相,若真的是大張旗鼓衝著他下手,難免你阿爺會生出別的思量,但若是張嘉祛貪贓枉法,那就不同了事情查出之後也無需太過大肆宣揚,往張說源乾曜那裡透一點消息,還有其他有希望拜相的人那兒透出風聲,那就行了」
因為李隆基收回前命,大公主的出嫁並沒有太過盛大的場面。這位出嫁時封了永穆公主的皇長女仿佛也並不在意這些,別宮成親,林林總總的禮儀讓人挑不出半點錯處,因而頗得了賢惠的名聲。就連她的母親柳婕妤,也被人贊是世家風範。而與此同時,張嘉祛從忻州刺史到右金吾將軍任上,受人財物的消息,卻在各種有心人中間傳了開來,就連杜士儀,也被李林甫私底下問起過此事。
儘管暗中導演了這一齣戲,但他卻表現得全無破綻,甚至連李林甫感慨,張說必要借著這機會上位的時候,他也只是含笑聳了聳肩,信口說道:「這都快三年了,張相國在位時間已經很不短,說不定是真遇上了一個難以跨過去的坎」
宇文融既是帶著判官借著前往各地覆囚之名,再次考察括田括地的實質性進展,李林甫留在東都,自然思量著能否藉此事故再進一步。可是,當發現張說果然開始了私底下的運作,尤其是幾次見王毛仲之後,他就聰明地偃旗息鼓了。至於杜士儀,更是一心一意地只打算隨駕并州太原之事,別的一概不理會
就在這等時候,一個算得上是他老相識的人卻到了東都,隨即如同閃電一般被重新啟用。
梓州刺史王竣拜太子詹事
太子詹事並非實職,畢竟,如今的皇太子李嗣謙還正在讀書,輔佐的僚屬都只是擔個名義而已。而王竣起復之後,就被天子指名隨駕并州。面對這如是種種,就算再愚鈍的人也知道,王竣這是顯而易見要大用了一時間,王竣在東都的私宅門庭若市,竟是絲毫不遜於當初張說回京之時。
這一年除夕之夜,杜士儀把本想留下的崔儉玄和杜十三娘硬是轟回了崔家。畢竟,兒子媳婦在岳家過年的事,這傳揚出去對誰的名聲都不好聽。然而,他本以為免不了要一個人守歲,可誰曾想王縉口口聲聲孤身在東都過年寂寞湊了過來,到了東都就四處遊玩,仿佛根本不急著做官的崔顥不請自來,最讓他驚喜的是,在這一年的最後一天,被他託付商隊送去西域學習木棉種植的田陌,竟然也風塵僕僕出現在了家門口
「郎君」
也不知道是西域風沙吹的,還是真的天天風裡來雨里去田間勞作,飽受了一番洗禮,田陌看上去又躥高了大半個頭,人卻顯得更黝黑壯實了些。他憨笑著給杜士儀行了禮,隨即就指著外頭那一輛車說:「我不但帶回了木棉種子,還有好些其他的,有蜜瓜、石榴、寒瓜……還有,這是能榨油的菜花和胡麻,好吃的冬成柰,木耳菜……」
杜士儀派田陌去西域,本來是想這小傢伙最喜歡種田農事,如果能把棉花種植的訣竅弄回來,自己先在田莊中種植,至少過冬的棉襖應該能解決,日後說不定還能讓人改造紡機,做出棉布來。可對于田陌這種把各種西域的蔬菜水果整個打包帶回來的做法,他仍是不禁目瞪口呆。
而聞訊出來的王縉和崔顥,聽到這如數家珍一般的各色種子,張大嘴巴好一會兒,都有一種流口水的衝動。可在這些炯炯目光注視下,田陌卻只是憨厚地撓了撓頭,又伸出了滿是老繭的手。
「郎君,我把該學的都學到手了」
「好樣的」
杜士儀想到當年司馬黑雲把人帶來時,小傢伙那垂頭喪氣,如今卻神采飛揚的樣子,他不禁大笑了起來:「回來得正是時候,陪你家郎君好好過個豐收年」
「杜十九郎,能趕在除夕回來,你這崑崙奴可真是乖巧就為了這好事,今天你也得好好多喝幾杯」
田陌一路跟著往裡走,聽到崔顥這大大咧咧的聲音,他不禁笑著附和道:「郎君,我還帶回來了高昌遺民釀的葡萄酒」
杜士儀回頭看了一眼咧嘴笑得開心的田陌,突然不忍說他。這再好的酒遇到崔顥這種僅次於王翰的酒罐子,豈不是暴殄天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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