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寬的妻子韋氏已經不再是當年初到嵩山懸練峰時,讓一大堆師弟們為之心動嚮往的美艷少婦了。然而,年近四旬的她若不細看,仍然風韻猶存。此刻,她在裴寬身邊一站,目光往那封信一掃,神情就凝重了下來。
「是雲州杜長史?」見裴寬沒有說話,韋氏沉默良久,最終輕聲說道,「裴郎,宇文融是宇文融,杜長史是杜長史,不說他是三郎甚為親近的同門師弟,是我族弟韋禮的同年,單單憑公義來說,他若是所求正當,你也應該幫上他一把。」
「可你要知道,信安王仿佛對所有和宇文融關係密切的人都深惡痛絕,而蕭相國如今正奉旨安撫他……」
見裴寬抬起頭看著自己,韋氏先是一愣,隨即醒悟到丈夫要的恐怕根本不是回答,她便笑吟吟地反問道:「裴郎不是有主意了,還問我一個婦人?」
「信安王固然是險些受了委屈,但倒了一個宇文融,他就應該見好就收了,想來若是還牽連到別人身上,陛下會怎麼看?更何況,信安王看似是得脫一劫,安知陛下就沒有在心中埋下芥蒂?而且,他之所得,財帛官爵等身外之物而已,真要說實惠,裴相國得益最大所以,與其說是杜長史被於晾在了那兒,還不如說,陛下興許是通過此舉,看看別人究竟是不是由此排除異己」
自言自語地說到這兒,裴寬便一推書案站起身道:「憑著杜君禮的這個理由,我要說服蕭相國卻也不難。只不過,他還真是膽子大,竟敢如此揣測聖意
這通話裴寬只是感慨杜士儀大膽而縝密,竟敢這樣大膽地把懷疑的矛頭直接指向某個特定的人,但當他前去見了蕭嵩時,卻將其轉化成了自己的想法。如此一番痛陳利害之後,果然,身為中書令的蕭嵩毫不以為這是空穴來風。他從前在朝廷眾多官員之中挑選了裴寬作為自己的判官帶到河隴委以重任,拜相之後又對裴寬大加提拔,自是將其視為腹心。
「長寬,這麼多人都說宇文融是因為陷害信安王這才得咎罷相,甚至於還有說那是得罪了我的,可我實在是冤枉宇文融功勞再大,能夠和我定下河隴亂局的軍功相提並論?信安王曾經和我並肩對戰吐蕃,我和他也有些私誼,倘若他也能因軍功而入朝拜相,我自然樂見其成,但要知道大唐建國以來,有王爵封號的宗室拜相,這種先例可沒有過所以,宇文融一時昏頭,結果為人所算,那個人不是別人,定是裴光庭無疑」
蕭嵩也同意杜士儀那種說法,裴寬登時舒了一口氣,等到在蕭嵩家中又盤桓了一陣告辭離開,他回到自己家時,已經是接近宵禁時分了。打發了一個心腹明日去給杜士儀送信,他這一晚上總算睡了個好覺。
然而,蕭嵩知道自己這回背了黑鍋,但卻沒有貿然做出任何舉動。朝中的暗流仍然在繼續,門下省繼續詭異的無長官狀態,中書省卻依舊有兩位宰相,朝會上那種令人匪夷所思的格局幾乎讓所有人都覺得渾身上下不舒服,可卻沒有人有能力打破這種僵硬的局面。
至於杜士儀,身為雲州長史而又被召回來商議契丹和奚族事務的他仍舊滯留京城,然而,他在把自己所了解的事情總結上疏之後,仿佛再也沒了別的事情做,竟是整日裡派信使來回雲州,遙控指揮自己那一畝三分地上的一應事務
一轉眼,他在長安竟已經是逗留了十餘日。悄悄潛回長安的赤畢帶著好一批精於的角色小心翼翼打聽各方訊息。終於,他從赤畢處輾轉得到了宮中透出的一個微妙訊息。
因為宇文融驟然罷相,戶部的度支奏抄幾乎陷入了全面癱瘓狀態。須知大唐的每年度支奏抄都是一個極其龐大的工作量,累計用紙便往往會超過五十萬張,甚至需要勞煩其他部門一同幫忙謄抄整理,然後由門下省進行審議。再加上這一年需要重新審核此前登籍的客戶戶等,以便重新制定租庸調的標準,因而任務自然更加繁重。
裴耀卿雖頗有財計之能,可問題在於,他這些年當了三任刺史,剛剛回朝初掌戶部時日極短,上上下下都習慣了宇文融的工作方式,哪有那麼快如臂使指,一時焦頭爛額。而天子更是在第一時間體會到了宇文融不在,戶部捉襟見肘的境地,因此在言語之間,已經對宰臣和左右側近流露出後悔之意了。
「郎主,既是聖人後悔,這是不是意味著,不說宇文融不日就會被召回,可總應該短時間之內把你放回雲州去?雲州乃是百廢待興之地,好容易有了如今的局面,若是就此出什麼問題,郎主之前一番苦心豈不是付諸東流?」赤畢說到這裡,已經是怒形於色,「這些傢伙爭權奪利便罷,卻非要牽連到別人
「雲州對我來說是寄託了眾多心血,不可丟失的地方,但對於朝中王侯將相而言,卻不過是區區不甚要緊的邊陲之地,就連聖人,恐怕也最關心的是朝中制衡。」杜士儀對李隆基看得很透,也從來沒對這位天子抱有多少不合時宜的期待。因此面對這麼一個赤畢滿心以為的「好消息」,他卻只覺得心中沉甸甸的。
「如果宇文融真的東山再起,那別人的苦心孤詣,就最終化成了一腔泡影。所以,只怕有人會立時拿出雷霆萬鈞的手段來。你沒見宇文一族連日的狼狽,那都是別人縱容默許,甚至親自支使的,務要讓宇文融眾叛親離。門下省那個位子空了這麼久,裴光庭本來就不能忍,更何況還要容忍宇文融再次回朝和自己平起平坐?我等了這麼久,看來也得破釜沉舟來上一記狠招了。」
「郎主是說要冒險?」赤畢見杜士儀面色如同凝霜一般,心裡不禁直發苦。若非朝中大臣只顧傾軋,根本不在乎雲州那些好容易安居樂業百姓的死活,杜士儀又何必下那樣的猛藥?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最終沉聲說道,「郎主敬請吩咐,我一定會盡心竭力。」
「雲州的事情你不必擔心,我離開之前,該託付的都已經託付出去了,想來那邊大家齊心協力,絕對不會出問題。這幾日往雲州的信使停一停,免得反而被人抓到了把柄。至於這一劑猛藥,也確實只有你悄悄出面,方才能夠不讓外人察覺。」
整個九月,宇文融罷相的事都是長安頭號新聞。然而進入十月,一封奏疏飛入尚書省,首告宇文融在汴州期間,利用修堤防固河壩疏通河道救災的職務之便,貪贓納賄無所不用其極。消息不脛而走,上上下下一片譁然的同時,很快又有不少人跟著交相彈劾,甚至連宇文融當初任廉察使,以及主持括田括戶時的種種貪贓枉法之舉全都被再次深挖了出來。這多達幾十份的彈章,幾乎是全覆蓋無死角,讓人嘆為觀止。
在這種力度的攻擊勢頭下,李隆基很快便一時失望得無以復加。而天子一旦失卻了對宇文融的最後一點信賴,與此相伴的自然是凌厲十分的處分。
僅僅是一天之後,宇文融便從汝州刺史貶昭州平樂尉。昭州平樂乃是嶺北之地,素來連派縣令都很少有人願意,更不要說區區縣尉。據各方從汝州的眼線那裡得到的消息,都說身在汝州的宇文融得到制書的第一時間便暈倒不省人事,等醒過來之後便仿佛認命似的,立時開始預備行裝。
可就在這時候,一個行蹤隱秘的不速之客造訪宇文融,帶來了另一個讓他心情更壞的消息。
「是麼?長安城那些正人君子,竟是連我的家裡都不放過宅子收回去也就收回去了,本就是御賜之物,可那些田畝並非都是我貪贓納賄而來的,也有我這些年辛辛苦苦的積蓄我家小何辜,他們竟然想要其遭受傾家蕩產之苦,難道他們就一定要催逼他們陪著我遠去嶺外才肯罷休?」宇文融猶如困獸一般死死盯著面前的男子,見對方不為所動,足足許久,他方才神情呆滯地坐了下來,牽動嘴角露出了一絲苦笑。
「杜君禮又算準了一次,我又算錯了一次,可這次,我怕是沒有什麼東山再起的機會了。他現在自身難保,若是再讓我的妻兒家小徙居雲州受他庇護,不怕別人不放過他?」
「郎主出此下策,自然已經做好了準備破釜沉舟。」赤畢深深一躬,隨即不卑不亢地說道,「郎主說,事到如今,還請宇文使君早作決斷。京師已經容不下尊夫人和各位郎君娘子,而且宇文一族上下因為宇文使君而傷筋動骨,甚至連祭田都一度遭了清查,又沒有多少傑出之輩在朝,記得昔日恩德的少,憤恨眼下屈辱的多」
「杜君禮肯幫忙,我求之不得,只是如此我就欠他更多情分了。早知道…
宇文融的話一下子斷了。早知道如何?早知道杜士儀句句赤誠,他就應該及早亡羊補牢?晚了,他最寶貴的三四十年,都在為了謀取官職而蹉跎,等到一朝獲得任用自然是無所不用其極,他是窮怕了,也同樣是吃夠了官職卑微的苦所以他為國逐利的同時,自己也沒少因此中飽私囊,可這些事他不是第一個做的,也不是最後一個做的,根本沒想到會就此被人窮追猛打
當他顫抖著把自己的親筆信裝入竹筒,當著赤畢的面命一心腹快馬回京送給自己的妻兒時,他已經淚流滿面,甚至連赤畢什麼時候悄然離去都不知道。
他曾經呼風喚雨這許多年,現如今竟是淪落到要靠別人庇護妻兒
數日之後的一天清晨,天還沒蒙蒙亮,杜士儀位於宣陽坊的私宅門口,就只見一輛牛車和幾騎人停下,兩個騎馬的青年從牛車上扶下了一個婦人和一個年幼少女,踉踉蹌蹌來到了台階下頭。她幾乎看也不看四周行人,毫不猶豫地叩響了那碩大的銅環。等到大門開了一條縫,有人睡眼惺忪地探出腦袋來,她立時大叫了一聲。
「請杜長史容妾身母子等徙居雲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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