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張九齡以秘書少監集賢殿學士兼知制誥,而杜士儀以中書舍人知制誥,兩人除卻在御前擬定誥旨之外,還需在政事堂根據宰相集議的結果來擬定相應的制書,所以,就連午間飲食都是和政事堂的宰相一模一樣。
大唐各級官府的飲食素來都是上官決定。上官嚴苛樸素,那麼伙食一成不變猶如豬食也不奇怪,而如果上官喜好享受,那麼伙食就極可能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而到了政事堂這種地方,決定飲食的也就是天子了。李隆基在這種地方絕不是小氣的人,朝會供食都往往會有好東西,更何況是政事堂。專供政事堂的小廚房裡,每日光是膳食的開銷就足可媲美外頭一整個官署,就連杜士儀這種很挑嘴的人,對如今的伙食也挑剔不出什麼來。
食不言寢不語,大多數士大夫都有這樣的習慣,但既然供食於政事堂,每日裡借著吃飯的時間交流一二,也是宰輔們的習慣。但宰輔之間一主一從比較融洽的關係,早就在張說罷相離世後再不復得見。無論是杜暹和李元,還是裴光庭和蕭嵩,即便不說彼此勢若水火,可也是誰都看不順眼彼此。一時間,政事堂的晝食,兩個宰相縱使碰面也不說一句話,知制誥的中書舍人索性就自己吃自己的,就好比杜士儀和張九齡此時此刻對坐而食一般。
「君禮,此次吏部考簿舞弊,陛下責你為主徹查,可御史台那兒你似乎很少去啊?」張九齡在放下手中筷子時,終於忍不住問了一句。
吏部今年大考卻發現考簿舞弊的事,幾日之內就已經完全傳播開了。吏部考功司的眾多胥吏,現如今全都已經下了御史台獄,所缺的胥吏缺口,全都是從尚書省其餘各部調過來,這也讓其他各部幾乎忙了個人仰馬翻。這麼多年來,鮮少有吏部侍郎甚至考功司主官發現這一弊病,便是因為這是吏部那些胥吏的一條最大財路,只對自己信賴的人口耳相傳,而更改考簿以圖升遷的人也三緘其口,所以一直以來都比較隱蔽。這次蓋子一揭,朝野自是軒然大波。
「陛下並未讓我卸下知制誥之責,我若是一直泡在御史台,恐怕就有人要不高興了。」杜士儀若無其事地笑道,「再者,陛下既然已經選定了監察御史楊萬頃佐理,他身為法吏,比起我出面主審,自然更加名正言順。」
「楊萬頃此人太過酷烈。」儘管這幾個月來,張九齡和杜士儀的交往還浮於表面,從未交心,但他這個人重文輕武,對文采斐然的名士素來禮敬備至,但對於戰功彪炳的邊將固然會有很高的正面評價,卻一直認為不宜讓武將居於宰輔高位,故而對於小自己二十餘歲的杜士儀,他還是認可的,此刻忍不住評價了楊萬頃之後,他又直言不諱地加了兩句。
「若是此人貪功,恐怕也不知道要牽連多少人。更何況,御史台獄儘管有當年御史大夫李朝隱李公清理過,可這些年又故態復萌,收系無數,被收監的胥吏並非全部都是有罪的,無辜者不免太過可憐。」
「子壽兄悲天憫人的胸懷,我明白了。」杜士儀想了想,最終站起身來,對張九齡肅然一揖道,「正好考功司的那些考簿,以及考功司那些胥吏的出身來歷,我已經爛熟於心,也應該去御史台看一看了。既如此,今日若再有知制誥之事,還請子壽兄偏勞。」
「何來偏勞,本就是應當的。」
杜士儀命人進來收拾了東西,當即起身離開。等到出了中書省時,他便不禁抬頭看了看滿是陰霾的天空。
仿佛要下雪了。
這次趁著大考之年向李林甫發難的事,他其實完全可以挑唆別人去做,自己只消坐山觀虎鬥即可。比如崔禹錫這個人一直都心懷怨憤,一定會很樂意當這個出頭鳥的。可是,既然對手是李林甫,他就不能指望對方能夠像宇文融那樣,和他雖有爭執和誤解,卻依舊能夠成為交心的知己。李林甫的掌控欲無人可比,所以李林甫舉薦的人,幾乎到最後全都為其所忌,鮮有好下場的,和楊國忠也鬧翻了。他倘若指望接下來能夠一直和李林甫虛與委蛇下去,只是痴心妄想。
既然如此,那就趁著李林甫羽翼未成,正面交鋒一回吧
「楊萬頃,你可不要讓我失望」
儘管杜士儀此前掛著殿中侍御史銜的時間,足足有兩年余,但其中一年多他都在江南行勸茶及茶引事,真正回京在時任御史大夫的李朝隱麾下供職,不到半年,緊跟著就遷中書省右補闕了,所以,他對御史台還真是不太熟悉。
洛陽宮內的御史台位於端門以北第一街,左邊是秘書省,右邊就是端門大街。而要說占地,御史台比秘書省和鴻臚寺加在一起還大。其中台院、殿院、察院,三院各占一邊,居中則是御史中丞和御史大夫這三大主官的當值之所。
裴光庭曾經一度兼任御史大夫,其後雖則卸任,卻一直都希望保持在御史台的影響力,可如今的御史大夫崔琳卻並非無名之輩,而且一直都在努力遏制裴光庭伸進手來。儘管和杜士儀的外甥女名字一模一樣,年過五旬的崔琳卻是昂藏身姿,曾經和杜士儀一樣官居中書舍人,就連宋憬這樣素來崖岸高峻的,對其都禮敬備至,開元十九年他拜御史大夫出使吐蕃,回朝之後就坐鎮御史台為御史大夫。
然而,和當年的李朝隱一樣,雖說也是時望卓著的人物,但崔琳卻仿佛並不適合御史台這麼個地方,上任以來乏善可陳。
大約是同樣當過中書舍人,所以他對御史中丞裴寬相當敬重,這一日當杜士儀來拜的時候,他亦是端著笑臉客氣備至。得知杜士儀是為了吏部考簿舞弊一案來的,他想了想便提醒道:「這幾日楊萬頃獨秉察院大牢,因為他是陛下欽點佐理你之人,旁人也無話可說。只是,據言其中常常動用大刑,君禮既奉聖命為主,還請多多節制於他。」
堂堂御史大夫,竟然管不住麾下一個小小的監察御史,杜士儀深覺無語。偏偏他還不能表現出來,只能狀似唯唯諾諾地謝了崔琳的提醒。等到跟著崔琳叫來的一個掌固前往察院,他方才漸漸收起了人前那一貫的溫文笑容。御史台三院單獨設監,隨意興獄抓人,並不是武后時期的專利,縱使政治清明若開元,這種情況也不能避免。按照規矩,刑部和大理寺方才是真正審理判刑以及覆核的地方,但御史台卻往往獨立辦理大案要案。
因此,走在那堅實的青石地面上,杜士儀便仿佛能夠覺察到,那一座位於察院底下的地牢中,仿佛正有犯人正在發出哀嚎。不但是他,就連那帶路的掌固都是面色微妙,一面走一面回過頭來偷覷杜士儀的臉色,到最後甚至低聲說道:「杜中書,據言楊御史辦案心切,大牢中慘不忍睹,你真的要去查看?」
「只是因為中書省身處內廷,不可能一下子關上幾十個人,我這才暫時把人囚在御史台獄。受命主理此事的是我,不是楊御史」
當這句話杜士儀再一次在楊萬頃的面前擲地有聲地說出來時,他面對的是一張慍怒難以自制的鐵青臉龐。
御史台的御史素來是位卑權重,只看楊萬頃曾經去辦張審素之案,最後能夠把一個三品官員定為謀逆,這麼一件事竟然能夠順順噹噹辦成,這就足可見御史權柄了。倘若可以,楊萬頃很想在杜士儀面前撂下一大通硬梆梆的狠話,可他最終還是硬生生止住了。冷笑一聲的他沉著臉吩咐了一聲,繼而就親自走在前頭為杜士儀帶路。當走過那長長的向下甬道,最終把杜士儀帶到地牢深處的時候,他便回過了頭。
他很希望能夠看到杜士儀因為這種深重的霉臭以及血腥味而皺眉惱火的樣子,可身後那位年紀輕輕的中書舍人卻偏偏面色紋絲不動,反而還移步來到了一間陰暗的監房前若有所思地瞧看。
看清了裡頭蜷縮的那個渾身血肉模糊的人,杜士儀便轉過身來,看著楊萬頃問道:「這裡關的都是因考簿舞弊之案而下獄的尚書省吏部考功司胥吏?」
「不錯。」楊萬頃強耐心頭的火氣回答了一句,可讓他想不到的是,緊隨而來的竟是一個讓他根本沒有想到的回答。
「把這個犯人從監房中提出來」
「杜中書想要於什麼」
「於什麼?既是身在御史台為法吏,就應該熟讀大唐永徽律疏,拷訊的條目更應該背得精熟拷訊三度不得二百杖,至多傷及的也就是背、臀、腿,可此人雙手血肉模糊,顯見是用了私刑身為監察御史,即便不是你所為,也該知道這是非刑之罪」
楊萬頃本以為杜士儀既然揭開了這麼一樁大案的蓋子,就必定想要速戰速決向天子表功,再加上李林甫授意過他,好好收拾那些竟敢在其眼皮子底下徇私舞弊的胥吏,所以連日以來,他在拷訊的時候無所不用其極,讓這些胥吏吃夠了苦頭。知道杜士儀因為有知制誥的重任在身,而且據說和另一個兼知制誥的秘書少監張九齡不睦,所以他根本不擔心杜士儀會丟掉知制誥的重任到這裡來,而在他的刻意散布之下,嚴刑拷打都是杜士儀的授意,也使得這些胥吏無不深恨杜士儀。
「杜中書,我既然奉旨查問此事,自當儘快把結果查一個分明你這些天來連個影子都沒有,根本不問案情,今天突然不告而來,卻又質問於我,不覺得虧心麼?」
「虧心?」杜士儀嘿然一笑,繼而笑容盡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厲色,「只會用拷訊凌人,這和酷吏有何分別,此情此景,簡直是陷陛下於不義你說我不問案情?好,來人,召集察院上下監察御史,將這些監房的所有人犯一個一個提出來,我當面問給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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