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節的朱坡山第恰是鬱鬱蔥蔥綠意盎然,本應為主人杜思溫最喜愛的時節,然而如今除卻那沁人心脾的綠色之外,卻只見滿山盡皆渾身縞素或是身著衰麻之人,山第之中還能聽到不時傳來的慟哭聲。自從杜思溫故世之後,尚留在長安的權貴或親自或遣人前來弔唁,每天都是弔客不斷,記錄名字和賻儀的紙整整用去了好幾卷。杜思溫晚年常常居住在朱坡山第,往來最多的便是樊川韋杜族人,故而這賻儀卷上,卻也是樊川韋杜最多。
當從鄯州急急忙忙趕過來,風塵僕僕的赤畢在賻儀卷上端端正正寫上了杜士儀百拜幾個字時,就只聽得外頭傳來了一陣騷動。耳尖的他很快就從其中捕捉到了一個聲音:「右監門衛高將軍前來弔祭」
赤畢連忙轉頭,卻只見杜家一眾人等猶如眾星拱月一般簇擁了高力士進來
已經五十歲的高力士早年入宮,除卻被武后逐出宮去那短短一陣子吃了些苦頭,其後跟對了主人,養尊處優飛黃騰達,就連外臣也無不對他恭恭敬敬。縱使宰輔過世,能夠得他代表天子親自致祭的,子女也無不視之為殊榮,更何況,杜思溫雖然曾經官至京兆尹,畢竟沒有入主過政事堂。如今杜思溫故世,竟然能夠讓高力士親自從洛陽奔波趕來,就連弔客們也無不為之觸動。
早知道杜思溫這麼大的面子,難以在高力士面前說得上話的人早就來走這朱坡山第的門路了
高力士早在抵達時就對人明說,此來並非代天子致祭,而是自己的私誼。可越是如此,杜家上下越是覺得高深莫測,嫁給宗室的嗣韓王妃杜氏更是被幾個兄弟姊妹圍著問事情原委,她卻哪裡知道,只得無奈地說道:「阿爺與人相交,素來是只看性情品格學識,別的一概不論,他和高將軍如何相識相交的,你們就是問我也沒用。還不若去問問阿爺的幾個老僕,興許他們還知道一些。
「阿爺的老僕?阿爺對下寬厚仁德,他一去,咱們一個不小心,追隨殉主的就有四五個,現如今剩下的都只有三四十歲的那一批,誰知道那些隱秘?」
赤畢悄然隱匿行跡聽到了這番對答,便知道杜思溫和高力士的那番關係,只怕已經再不會有人知道真正根底了。不過他的任務並不是打聽這些隱私,而是在代杜士儀拜祭了杜思溫之後,再去洛陽給高力士送一份足夠打動他的厚禮。他今日是和吳九一同來的,後者這些年在兩京代杜士儀通過筆墨紙硯詩集文冊這些風雅之物結交各方人士,卻也見過高力士幾面。須知就連公卿大員,都是未必能夠見著高力士本人的。思來想去,他決定行險先潛進去。
殯堂之中,高力士對著神主行過禮後,卻藉口自己想要獨處一會兒,把眾人都屏退了。等這兒只剩下了自己一個人,他方才長嘆一聲,竟是走到供桌上的神主前,伸出手來摩挲那字跡,臉上露出了深深的哀慟。
他至今還記得,自己被大軍所擄,閹割後送入宮的情景。那種深入肺腑的苦痛,九死一生的經歷,只要回想起來,哪怕他如今居美室,享美食,嬌娘在側,無數人趨附禮敬,可仍然消除不了過往給他帶來的影響。
此後犯錯被武后逐出宮的那一次,若非高延福,只怕一年之後武后想起來的時候,他這個一介閹宦已經不知道要死在那個犄角旮旯里了而這次劫後餘生,是因為當時正當紅的右補闕杜思溫出宮時見他被笞之後慘狀心生惻隱,於是在相熟的內侍省內謁者高延福面前替他說了情,正好生性憨厚的高延福因為年紀漸大,也想要一個養子在身邊侍奉,再說也憐惜他年少被逐,最後就答應了下來。經此之事後,他常常奉高延福之命去杜思溫走動,自然相熟。
他雖為閹宦,卻頗喜讀經史,高延福為他這養子不遺餘力,其中多有藉助杜思溫之力得了某些珍籍抄本,因此等到他回宮在御前侍奉後,自是投桃報李,使杜思溫由右補闕而御史中丞,其後不久,武后退位,中宗睿宗先後登上大寶,朝中不講資歷只講人脈,他看出李隆基志在大寶,不遺餘力從旁相助,杜思溫也幫著在朝中內外造輿論,再加上各種天時地利人和,他終於得以看到自己侍奉的李隆基登上帝位君臨天下,而杜思溫卻在歷任禮部戶部侍郎,當了一任京兆尹後就致仕了
甚至於這位朱坡京兆公在背地裡做的林林總總,都一再告誡他不許在天子面前提及他最初還不明白,可當看到王琚劉幽求乃至於王毛仲等人一個個沒了好下場,他就不由得深深佩服這位瀟瀟灑灑過了二十多年舒坦日子的老朋友
「老杜,咱們相交這許多年,你一直說自己痴長三十歲,肯定會走在我前頭,我都沒往心裡去,沒想到你還真的是一點預兆都沒有,說走就走你給我帶的信,我已經看到了,你竟然真的不替子孫謀富貴,卻只顧著杜十九這個後輩也罷,我這個人的宗旨是,只會錦上添花,絕不雪中送炭,為了你就破一個例。現如今他仕途正好之際,又對我甚為禮敬,我相助卻也應當,異日若是他遭了危機,我會不遺餘力幫他一次,就算是還了你昔日人情」
高力士根本沒想到,自己帶了隨從來,而且杜家眾人必定對自己的到來欣喜若狂,決不至於來偷聽,可竟然有一個外人悄悄潛入在此,恰是將他那一番話全都聽了去。等到他又默然枯坐殯堂一刻鐘後起身離去,費盡心機方才潛入左近的赤畢也悄無聲息地退走了,心裡打定主意,一定要把這個消息傳給鄯州杜士儀。
身為天子身邊最親信的人,高力士自然不能在此耽擱太久,拒絕了留飯和歇息,他就立刻帶著隨從馳歸洛陽。而赤畢也不敢怠慢,與吳九會合出了朱坡山第後,之前來不及言語太多的他便說道:「長安這邊的事情你暫且放一放,郎主有吩咐,你立時和我一塊前往洛陽。」
吳九雖說跟杜士儀最早,如今也是身家豐厚,出入都要被人敬稱一聲郎,可在赤畢面前卻分毫不敢拿大。他很清楚這位仁兄是出自何處,做什麼營生的,這會兒連遲疑都沒有就慌忙答應。等到赤畢又令他盤點在兩京的田產時,他方才驚詫了起來:「郎主要這些做什麼?」
「清點出三千畝田地果園,送與高力士。然後是同樣的數量,回頭送給楊思勖。」
這個龐大的數目讓吳九為之瞠目結舌。他這些年過手的銀錢已經夠多了,杜士儀自己有多少家底,恐怕連杜士儀本人都沒有他更清楚,之所以不敢隨便揩油中飽私囊,是因為杜士儀這些年飛黃騰達,而且從不曾虧待了他。即便如此,這些田產要是拿出來,也決計是傷筋動骨,一下子就將杜士儀名下在兩京的田產掏空了將近一大半所以,他使勁吞了一口唾沫後,最終結結巴巴地說道:「赤郎,不是我不信你,實在是茲事體大,你可有什麼憑證?」
「今次的事情非同小可,沒有憑證。但送禮是你親自去,不是我去。」
儘管只是這言簡意賅的一句話,吳九卻信了,可那種口於舌燥的感覺卻揮之不去。真真大手筆要知道,京畿不比河洛,附近的良田果園原本就有限,而且因為達官顯貴實在太多,他也不知道費了多少工夫方才替杜士儀經營出這樣的家業。如今倒好,說送就送出去了,杜士儀真就不心疼?還是說,娶了關中首富王元寶的女兒,就真的能夠這般慷慨?可王元寶還有兩個兒子,當年也不曾陪嫁給女兒那麼多財物吧?
當兩人從長安趕到洛陽,一番周折,吳九總算是進了高力士的宅邸。等他辭去之後,高力士宛若平時一樣示意總管麥雄收了東西,可不過一會兒,他就只見麥雄手忙腳亂地衝到了自己面前,連氣都來不及喘就連珠炮似的說道:「家翁,剛剛這份禮實在是太厚了那是京兆府下轄幾個縣城中,總計三千畝的良田和果園,其中還有一片一千畝的河池」
此話一出,縱使高力士也見多了慷慨大方的人,這時候也不禁大吃一驚。三千畝良田價值幾何,他心裡自然清楚得很。杜士儀從前也只曾經為了宇文融的事,給他送過一份價值非常的厚禮。現如今吳九來見,甚至都沒有提什麼事,送的卻是如此厚禮,怎叫他不意外?
杜士儀那裡雖說杵著一個苗延嗣,可似乎並沒有落在下風啊?至於朝中,固然李林甫和杜士儀確實曾經不和,可如今也沒到那劍拔弩張分出勝負的地步。那麼,還有什麼?
麥雄見高力士躊躇不定,想到前幾日天子和武惠妃與寧王等人賞蓮的情景,他趕緊一五一十將其稟報了上去,尤其是玉真公主之徒一曲自譜的琵琶曲《高山流水》讓天子動心,竟是慷慨將那把邏沙檀琵琶賞賜了下去的事,他更是唯恐漏掉點滴細節。
「太真娘子竟然讓陛下如此激賞」
高力士還記得當年杜十三娘獻琵琶的舊事,如今兩相印證,頓生輪迴之感。而麥雄知道高力士必定不會滿意於只知道這些,少不得又細細開始講述別的興許相關地消息。包括牛仙童在御前一再設法,最終已經幾乎確定會擔當前往巡視河隴。當然,杜士儀之前被御史台某些御史彈劾任用私人的事也在其中。
聽到這最後一條,高力士方才嘿然笑了起來:「牛仙童是嫌棄京官那些孝敬太過微薄,想要到外頭去狠狠撈一筆。膽子太肥不是什麼好事,別人上門送還未必能夠送得進來,和明目張胆向人索賄,這裡頭的分別可不是一星半點。至於御史,哪個外官不被人參劾兩本?好了,杜君禮送的這些,你妥當收起來,不許對第三個人說,他的意思我知道了」
被高力士冷笑著鄙薄為想要出去撈一筆的牛仙童,這會兒卻並不在宮裡,同樣在自己的私宅。他入宮多年,想方設法爬到了內給事的地位,在天子面前也算是除卻高力士楊思勖之外數一數二的,可朝中官員固然對他客客氣氣,時而還有不菲的饋贈,可他這些年過手的財物,卻只及得上高力士和楊思勖一個零頭。因此他往往不辭勞苦想方設法出外差,希望從外官身上剝一層皮下來,可上次遠道去鄯州給杜士儀頒紫服金魚袋,竟然只撈到那麼一丁點好處,他心中自然窩火。
所以,自從得知天子有意命人到河隴巡邊,他就立刻動心,多方使力,尤其是得到了武惠妃的默許支持,戰勝了眾多對手。一想到到時候會作為口含天憲的欽使駕臨河隴,素來對他冷淡的杜士儀也要俯首稱臣,他不禁異常得意,想著想著竟是笑出了聲。
「家翁。」
突如其來的叫聲打斷了牛仙童得意的思緒,他有些不耐煩地板起了面孔,冷冷問道:「何事?」
「外頭有人求見家翁。」
「我這會兒沒心情。」
那從者從那求見者處得了一小塊金餅作為報酬,這會兒雖見牛仙童不耐,他還是小心翼翼地說道:「那人說,此來一是恭賀家翁得陛下信賴,即將巡行河隴;二來也是為了家翁此行獻策。他說……家翁是想要一出馬而眾將服膺,由是讓陛下刮目相看;還是想僅僅耀武揚威,得意歸來便算是心滿意足了?」
聽了這赤裸裸的問題,牛仙童不禁為之一愣。好半晌,他才嗤笑道:「既然這傢伙如此神神鬼鬼,那好,我便撥冗見他一見。去,把人叫進來」
等到那身穿黑衣頭戴風帽的人進來,本就狐疑的牛仙童不禁眉頭大皺:「藏頭露尾,不敢見人麼?」
那人面對牛仙童的責難,卻只是不動聲色地深深一揖道:「但使我有妙策獻上,閣下又何必在乎我是誰?我知閣下乃是陛下極其信賴的中官之一,如今巡行河隴,倘若能夠再立下偌大軍功,安知閣下不能越過楊思勖此輩,與高力士並駕齊驅?」
對方竟是直呼高力士楊思勖名諱,這讓牛仙童在驚愕的同時,不禁生出了小小的期冀。他眯起眼睛躊躇片刻,這才嘿然笑道:「好,那我就給你個機會。你究竟有何妙策,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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