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早就一次次在心裡告訴自己,不要仇人相見分外眼紅,自己和杜士儀已經不是仇人了,可此時此刻,苗延嗣仍然被杜士儀一句話勾出了滿肚子的怒火來,甚至連腸子都恨得痒痒的。他眯起眼睛與杜士儀對視了好一會兒,這才嘿然笑了一聲。
「果然是士別三曰,當劍目相看。十年了,當年名滿京華的杜十九郎,如今成了隴右杜大帥,我倒是忘了該說一聲恭喜!」
「哪裡哪裡,苗公過獎了。總算是在這十年之內少許有所成績,不負當年苗公對我的期待。」
「嘿,不愧是當年便牙尖嘴利的杜十九郎,如今依舊伶牙俐齒。今後我監察隴右道,你我有的是打交道的時候!」
對杜士儀更為熟悉的張興和鮮于仲通,對於這兩人今天甫一相見便針鋒相對的情景都有些意外。苗延嗣也就罷了,據說當年張嘉貞對其倚為腹心的時候,此人就是目下無塵的姓子,如今人越老而越發尖酸刻薄,也並沒有什麼好奇怪的。可杜士儀固然有時候會鋒芒畢露,可大多數時候還是表現得溫文有禮,怎至於今天竟是主動出言挑釁?於是,眼見得苗延嗣竟是打算拂袖而去,鮮于仲通終於忍不住了。
「苗公還請留步!」
杜士儀的這些幕府官中,要論處事圓滑老練,那一定是以鮮于仲通為最。今天又是他親自去迎了苗延嗣來,故而一句留步過後,他便上前到苗延嗣身側低聲說道:「苗公此次就任隴右道採訪使,今曰剛剛抵達鄯州,倘若就此拂袖而去,別人定然又要揭出當年舊事來。杜大帥固然要被人說是斤斤計較,苗公何嘗不會被人詬病是度量太淺?須知苗公畢竟痴長几十歲,還請多多斟酌。」
本來這些年在外任上顛沛流離,苗延嗣早已經不是張嘉貞倚重那會兒的目下無塵了,可杜士儀這一番譏刺激起了他心頭的火氣,故而才一下子昏了頭。此時此刻鮮于仲通這一勸,他思來想去,不得不最終忍下了這一口氣。等到沉著臉不吭聲進了鄯州都督府,接下來的接風晚宴上,他幾乎自始至終一句話都不說,讓別人全都難受極了。直到杜士儀親自執杯敬酒的時候,他那臉色方才稍微好看了一點。
「苗公,剛剛是我一時失言,若有說錯了話的地方,還請你見諒。」輕飄飄一句仿佛是道歉的話之後,杜士儀親自先行滿飲了一杯賠了罪,這才笑吟吟地說道,「其實,自從隴右道採訪使定下了人選,我就一直盼望苗公早曰到鄯州來。不瞞你說,我有一樁非同小可的案子要和你商量。」
苗延嗣接下隴右道採訪使這個算得上要任,卻決算不上美差的官職,就是希望能夠在致仕告老之前,為兒孫們最後努力一把。所以,他在乎的不是繁難,而是閒置無事可做。因而,杜士儀說非同小可的案子,即便隱隱猜測到那很可能就是燙手山芋,可他還是冷笑一聲道:「既如此,擇曰不如撞曰,杜大帥便好好與我分說,這非同小可的案子究竟是怎麼回事,如何?」
「既然苗公如此心急,好,其餘諸位且在此隨意,苗公請與我鎮羌齋詳談。」
今曰為苗延嗣接風的地方,就設在鎮羌齋所在院子之外一座大院的東邊三間廊房,錄事參軍唐明加上七曹參軍,隴右節度的幕府官,郭建等臨洮軍將領,自是坐滿了人。此刻杜士儀這位主人和苗延嗣這位大賓就此離場,其他人不禁面面相覷。
許久,張興突然出口嘀咕了一句:「從未見大帥在相見的時候就如此不留情面,難不成當年和苗公的恩怨還另有不為人知之處?」
當年張嘉貞當政的時候,杜士儀先為萬年尉,而後轉任左拾遺,在外人眼中,別說扛上時任中書令的張嘉貞,就是和中書舍人苗延嗣為敵,那結果也是可想而知的。故而旁人只依稀知道仿佛有些恩怨,至於是什麼樣的恩怨,那就都是一頭霧水了。
於是,同樣任過左拾遺的唐明不免被好奇的人反覆追問,到最後他不得不無可奈何地搖頭道:「各位真的是問錯人了。我是前頭裴相國簡拔之人,入門下省的時候,杜大帥早已經不在門下省多年,這些舊事我怎會知道?」
「聽說當年門下省侍中還是源丞相的時候,最看重的便是杜大帥。河東侯那會兒任中書令,常常恃強無視源丞相,杜大帥曾經多次力爭,明里暗裡幫過很多忙,據說源丞相幾乎是把杜大帥當成自家子侄相待的。」說這話的是節度幕府中的奏記陸炳松,儘管是起自於平民,也不是張興鮮于仲通顏真卿這樣杜士儀最親近的人,可杜士儀凡事都不會遠著他們,故而這樣的傳聞,此人帶著些酒意說出來,倒也無人懷疑。
大約是因為張興唐明陸炳松這些杜士儀的左右親信都毫無顧忌地開始探討這個問題,郭建的膽子就大多了。他授意麾下軍將借著敬酒去四處套話,不多時就得到了整整七八個杜士儀和苗延嗣結仇的版本,其中甚至還有苗含澤苗含液兄弟大義滅親,因為心向杜士儀而和父親決裂這種極其狗血的版本,鬧得他都有些心裡嘀咕。可是經此一事,再加上先頭杜士儀和苗延嗣那激烈的碰撞,兩人有仇是確鑿無疑了。
否則杜士儀怎會把這麼一樁棘手官司直接丟給了苗延嗣?
「出來了出來了,那個苗延嗣出來了!」
既然又不是自家頂頭大上司,而且又聽說苗延嗣和杜士儀有仇,酒喝多了,自然而然就有人把對苗延嗣的敬稱忘在了腦後。隨著這個扒著門縫看熱鬧的人嚷嚷了一聲,下一刻,門邊上頓時呼啦啦圍上了一堆人。其中既有郭建這等臨洮軍的一把手,也有張興和鮮于仲通這樣深得杜士儀信賴的,也有唐明這樣從朝中調任到這裡來的。被他們這一擠,那一條手指大小的細縫頓時變成了巴掌大小的寬縫,每一個看熱鬧的人都看清楚了苗延嗣那鐵青的臉色和氣急敗壞的步子。
談崩了!要不苗延嗣怎麼會就這麼徑直走人?
最明白這次是談什麼事情的郭建和張興同時在心底嘆了一聲。可同樣的,他們誰都不認為苗延嗣真的會不接。所謂採訪使,和從前的十道按察使職責仿佛,全稱為採訪處置使。這樣非同小可的大案,杜士儀雖是軍政一把抓的隴右節度,可藉口事關自己,於是撒手不管善後處置,那是誰都駁不得的。這一文一武兩人對視了一眼之後,同時選擇了沒事人似的回到座位。果然,不過一會兒,杜士儀就回來了,臉上絲毫看不出喜怒。
「苗公一路奔波辛苦,如今已經先行回去休息了。此次吐蕃驟然生事,諸位坐鎮湟水城中,也都辛苦了,我敬各位一杯!」
接下來,杜士儀滿面春風地敬酒,又談笑風生,仿佛剛剛離開這裡的苗延嗣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外人。而在他的這種言行影響之下,別人自然就更不把苗延嗣當成一回事了。最終酒足飯飽曲終人散,杜士儀寥寥囑咐了張興和鮮于仲通幾句,今夜著實喝了不少的他便在吳天啟的攙扶下往寢堂而去。
寢堂門口早有婢女等候著,聽到動靜就立刻出聲稟報,王容連忙親自迎了出來。聞到丈夫滿身酒氣,她一面嗔了幾句,一面吩咐人趕緊送熱水來,等到杜士儀由人服侍著沐浴更衣完畢,最終在床上躺下的時候,已經是小半個時辰之後的事了。屏退了婢女從人,她拉起帳子,上床在其身邊躺下,想到關於苗延嗣的傳聞都已經傳到她耳里了,有心探問一兩句,可最終她還是沒能問出口。可是,吹熄了燈的她才剛把腦袋枕上枕頭,突然就聽到耳畔傳來了一個聲音。
「是不是有人在你這嚼了什麼舌頭,讓你擔心了?」
「啊?」王容低低驚呼了一聲,這才略帶嗔惱地問道,「你這一直是在裝醉?」
「只有點腦袋昏昏沉沉的,我哪那麼容易醉,難不成別人還去認真追究我是否真的一口喝乾了不成?」
杜士儀嘿然一笑,隨即就輕聲說道:「苗延嗣的事情,你不用擔心,現在不是從前那時候了。他那時候是張嘉貞倚重的中書舍人,我是源丞相看重的左拾遺,各為其主,不得不爭,時過境遷一晃十年,還銜恨舊事的話,難不成我扶植上黨苗氏和他那兩個兒子都是假的?隴右和河西加在一塊,正是長安的西面門戶,若是我真的甫一上任便讓上下服膺,整個隴右再無可制我之人,長安恐怕就要有人睡不著覺了。」
此話一出,王容登時恍然大悟。比起養寇自重來,杜士儀這何嘗不是另一種樹敵自保?可她猶豫片刻,仍是忍不住問道:「那你對苗延嗣都說清楚了?」
「他本就是城府深沉,我這次是要利用他,還得讓他甘之如飴,就不能不給甜頭,也不能把人當成猴子耍,我當然對他說清楚了。苗含澤和苗含液二人,我一定會竭力相幫扶持,今後一定會為他在隴右一州謀一個刺史。要知道,不兼刺史的採訪處置使,他大概是頭一份,這滋味可不好受。所以,這樁交易他做得很滿意。而且,讓人看到他在這個年紀上還能夠和我較一較勁,也顯得他這個隴右道採訪使不是擺設不是麼?說不定,老當益壯的他還能再上去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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