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時分,興慶殿見番邦使臣,這是很少見的情況,內侍宮人們眼看除了那三個服色和大唐官員截然不同的使臣之外,還有朔方節度使杜士儀,無不明白這恐怕事關軍國大事。果然,須臾大殿中人便被悉數屏退,能夠留在天子身側的,只有林招隱。也有人見機悄悄去內侍監知會高力士,卻沒有得到高力士的什麼答覆。這位天子面前最得信賴的權閹只是嗯了一聲,就仿佛沒事人似的完全不以為意。
而天子的召見大約持續了小半個時辰,才由林招隱親自將三位使臣帶了出來,他隨後又挑了兩個穩妥的內侍,讓他們送三人回四方館。而杜士儀則是單獨又留了大約一刻鐘,這才告退了出來。而這一次,又是林招隱親自送了他出宮門。
因為收了杜士儀一份極其厚重的禮物,林招隱對這位出手大方的節帥無疑很滿意,此刻一路送人出去時,他便笑吟吟地說道:「日後杜大帥有什麼事情,儘管使人來吩咐一聲,只要能幫得上忙的,我必定義不容辭。」
「林將軍既出此言,我可就當真了。」
一來一回寒暄承情彼此承諾,須臾杜士儀就到了宮門,等到隨從會合之際,他就發現王昌齡赫然也在其中,這下子不禁吃驚不小:「少伯?我不是早就說過,你盡可先回去休息,怎麼還等在此處?」
「心情不好,回去也是獨守空房,還不如在這兒等大帥同行。」王昌齡臉色酡紅,酒意至今還沒退下去,打了個酒嗝後見杜士儀翻身上馬後,一甩韁繩策馬來到了他的身側,他便嘆了一口氣道,「達夫去了河東,浩然和季凌兄全都回了故里,摩詰人在河西涼州,就連太白也聽說告病辭官去了洛陽,杜子美尚在外鄉為縣尉,王夏卿忙得腳不沾地,幾乎就沒說兩句話,放眼偌大長安,我一次次拜訪,舊友卻一個都不在,我就好比外鄉人似的」
這是在宮闕之下,杜士儀不欲王昌齡多說,立刻喝令隨從上來幫忙看顧好他,匆匆帶著人回家。等到了宣陽坊私宅,他見王昌齡腳下虛浮,索性讓人架著他走,等到將其安頓好了在客房中,灌下了不少醒酒湯,他方才舒了一口氣
幸好這個王大炮被他給拐走了,否則留在長安或是洛陽,恐怕沒幾日就被人貶到不知道什麼犄角旮旯去了
夜色已深,杜士儀卻沒有多少睡意。今天回紇等三部使臣面聖,那種如遇生父的做作樣子,實在是連他這個慣會演戲的人都看得嘆為觀止。雖說演技稍嫌生硬誇張了一點,但李隆基滿意,兩邊達成了相應的意向,這也就夠了。也多虧他提前對天子挑明了此節,否則三人一個個陳情的時候,就憑阿史那仲律隱晦地提出他只重回紇,不重拔悉密,說不定會造成什麼麻煩。現如今這報批天子的第一關過去,接下來就是執行問題,一樣容不得半點馬虎。
他能不能在李林甫的眼皮子底下牢牢把根子扎在朔方,就只在此一舉了如今不比從前,他不能在一個個地方不停地挪窩建立自己的勢力,即便是他曾經很想去安西四鎮,現如今也只能將其託付給別人李林甫當初既然力挺了他去朔方,他不好好報答對方這一番苦心怎麼行?
還能在長安停留一天,後日就要啟程回去了。長安雖好,可對於他來說,從來就不是根基所在。
雖然回了長安,但杜士儀的任務已經基本完成,也就不用和那些朝官一樣起早貪黑地去上早朝。如今天子多在興慶宮中主持朝會,故而大明宮中那漫長到足以⊥老臣昏厥休克的龍首道暫時沒了用武之地,而且秋日的天氣不冷不熱,清晨也就是稍微吹點涼風,還不至於熬不住,可從前大冷天上朝的苦楚,杜士儀至今還記得。這還是他常常在外為封疆大吏,起居八座一呼百諾,用不著遭這份罪,那些兢兢業業始終在京官任上的人,哪個不是痛並快樂著?
這天早上巳時過後,昨天直到半夜方才睡下的杜士儀還在睡夢中時,便被一陣低喚給叫醒了。睜開眼睛看到是龍泉,杜士儀用手背遮住了外頭照進來的那光線,這才懶洋洋地問道:「什麼時辰了?」
「大帥,已經快巳正了。原本也不敢驚擾大帥安睡,是因為王侍御求見。」
還未清醒的時候聽到這樣一個稱呼,杜士儀足足好一會兒方才醒悟到那是說的王縉。想到昨天王維方才被李林甫巧妙地打發到嶺南去數星星,他支撐著坐起後趿拉了鞋子站直身體,隨手抓了一件衣裳後,便對龍泉吩咐道:「你去告知他一聲,我昨夜睡得晚,等我收拾好了就去見他。」
等杜士儀真正見到王縉,已經過了一刻鐘。一打照面,他就只見王縉連寒暄的功夫都沒有,霍然起身後疾步走上前,繼而便直截了當地說道:「君禮,我不能眼看著李林甫那樣折騰我阿兄,求求你,幫我想個辦法你和阿兄是多年老友了,就算把阿兄要去你的幕府,也比讓他上嶺南強」
儘管杜士儀覺察到王縉入仕這些年來,心性也好,行事手段也好,都和當年那跟隨在兄長身後不顯山不露水的樣子完全不同,可如今王縉這般焦急的樣子,又讓他想到了當年王維被貶濟州司倉參軍後,那個為了兄長而將張嘉貞苗延嗣等輩恨之入骨的身影。他想了想,還是決定對王縉將利害剖析清楚。
「我要摩詰入幕,看起來自然很簡單,但你昨天也應該聽到了,陛下既然認為摩詰文學才俊,在邊地乃是暴殄天物,朔方和涼州儘管一個在北一個在西,但全都是邊鎮,又有什麼不同?而且,近日看似安定的朔方也會有一場驚天動地的變局。」
見王縉頓時眉頭一挑,分明已經有所不快,杜士儀也沒放在心上,繼續說道:「至於嶺南,是被罷相的張九齡出身之地,雖聽似蠻荒之地,遍地蠻夷,可這些年來也漸漸多有才俊,否則也不會多出南選來。以摩詰的為人秉性,選人定然對他心悅誠服,而若有傑出之士能夠得他舉薦到京城來參加科舉,名列前茅的可能性自然很不小。到了那個時候,你難道不是如虎添翼?」
如果不是昨天杜士儀在千秋節那場夜宴結束後,就被天子召入了興慶殿,王縉早就來了。今天上完早朝他在御史台應付了一下就匆匆趕過來,正是寄希望於杜士儀能夠幫忙。最初得到那樣的答覆,他心裡不無怨懟,可聽到最後,他不得不承認,杜士儀說的也確實有些道理。可是,一想到李林甫當政這幾年來,他幾乎無有寸進,而且幾次被調出朝中,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又提出了另一個提議。
「阿兄之事,我可以依你,不過,我也另有一件事想問君禮。李林甫在朝一手遮天,你雖鎮守朔方在外,可難保他不設法蒙蔽君王。與其生死榮辱決於這麼一個奸相之手,你就沒有想過自己入政事堂拜相麼?你固然還不到四十,可入仕十八年,歷官十任,無人可以指摘你的資歷而且,只要你振臂一呼,必然應者雲集,屆時只要把李林甫這塊絆腳的石頭搬走,你盡可施展抱負我雖不才,可這些年也結交了不少志同道合的友人」
是啊是啊,連葉建興那種志大才疏之輩,也是你結交的人
杜士儀腹誹了一句,但說出口的話卻緩和得多:「夏卿,你所言雖說美妙,可卻太高看了我,小覷了李林甫。這麼多年來,他歷經眾多要職,很少出過紕漏,吏部侍郎任上,我好容易找到他一個錯處,可卻被他摘得于于淨淨。更何況,人人都知道他親近惠妃,乃是壽王黨,可如今即便太子立了旁人,他依舊深得聖眷,屹立不倒,看到這些,你還不明白麼?」
「你的意思是……」
王縉不比王維,權力的欲望也好,為官的眼光以及手段也好,全都更勝其兄何止一籌。他一下子明白了杜士儀的言下之意,儘管他很想否認那種潛在的可能性,但武惠妃之死,他通過之前努力交好的宮中內侍,隱隱約約也聽說過一些風聲,所以對於李林甫竟然能夠屹立不倒,他一直覺得匪夷所思。也只有天子打算讓李林甫和太子兩兩抗衡,自己坐山觀虎鬥,這樣方才能夠解釋李林甫為何還能安坐相位
「真是沒想到……好,我就只當打落牙齒往肚子裡咽,忍下這口氣明日你啟程回朔方,我怕是無法相送了,告辭」
王縉來得快走得快,以至於王昌齡宿醉醒來時,這位御史台排名前列的侍御史就仿佛沒有出現過似的。
留在長安的這最後一日,杜士儀和王昌齡兩人少不得抽出空來看了看這些日子拜訪者留下的墨卷,其中雖少有極其出類拔萃的,但也有些人值得稱道。當王昌齡翻開其中一卷一目十行看完之後,突然擊節讚賞道:「好一個綠錢生履跡,紅粉濕啼痕」
杜士儀被王昌齡這一聲嚇了一跳,等其送了那墨卷到眼前,看到那一首《長門怨》時,他暗自嘀咕了一聲但凡文人,都愛自比妃妾,寫什麼宮怨詩,隨即便念出聲來:「君王嫌妾妒,閉妾在長門。舞袖垂新寵,愁眉結舊恩。綠錢生履跡,紅粉濕啼痕。羞被桃花笑,看蕁獨不言……咦,是岑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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