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受降城呆了一個多月,杜廣元看上去比之前更黑更壯,人卻顯得很精神。面對父親的責備,他表現得極其鎮定,挺直腰杆大聲說道:「因為阿爺交給我的任務完成了,所以我就回來了」
聽到這麼一句話,杜士儀先是微微一愣,隨即便笑了起來:「你可別誇口,真的是你一個人完成的,你秀實師兄沒有幫你?」
「秀實師兄絕對沒有幫我。」杜廣元振振有詞地回答了一句,卻在心裡輕聲嘀咕了一句——我可不會告訴阿爺,秀實師兄雖說沒幫我,可回來的時候卻多虧師兄去見了中受降城主將閻寬,否則這一路上可沒那麼太平。
他清了清嗓子,興高采烈地繼續說道:「拂雲祠裡頭總共收留了四十三個胡兒,如今我已經把人全都帶來了其中最大的十六歲,最小的才十一歲。阿爺如果要見,我這就去把人全都帶進來」
盯著自己這個長子看了好一會兒,杜士儀便若有所思地問道:「於將呢?」
「於將在外頭等候。就是因為他,才能夠這麼順利,他的突厥話說得比我流利,而且人又活絡敏捷,打起架來比我還狠。我們兩個加在一塊,直接用拳頭就把拂雲祠中那些胡兒給打得服了」杜廣元揮舞著拳頭,笑吟吟地說道,「胡人原本就是弱肉強食的習慣,誰的拳頭大就服誰,再說,拂雲祠雖是收留他們,寺中僧人也是把他們當成雜役使喚的,又不是免費供吃住。既然有更好的去處,他們當然願意跟著我來靈州城。」
就知道這個小傢伙素來好武,文事上興趣不高,不會想出那許多計策,果然是打到人服為止
莞爾歸莞爾,但日後有的是教訓丨這個長子的時候,杜士儀自然不會在杜廣元興頭上潑涼水。微微頷首之後,他就開口說道:「把人帶到院子裡吧。」
四十三個胡兒,其中只有六個女子。即便託庇於拂雲祠,可能夠至今保有自由身,她們的容貌都談不上明艷,其中一個甚至面上有一道可怖刀疤。至於男子,體格大多結實魁梧,可打頭的那個人卻有些瘦弱,雙眸卻奕奕有神。
他們有的是蕃兵遺孤,有些是流落至中受降城的突厥或鐵勒孤兒,還有些曾經混跡於馬賊之中,隨著馬賊被剿滅,衝著拂雲堆上拂雲祠之名而來到中受降城的。身為胡兒,如果肯託庇軍將門下為奴,也就不至於群居拂雲祠了,可他們都不願意。每一個人都曾經聽到過朔方節度使治所靈州之名,但從沒想到有機會踏入。
這會兒,他們大多都在東張張,西望望,眼神中除卻好奇,還有警惕。杜廣元和於將主從二人的武藝大不相同,一則大開大闔,一則小巧敏捷,儘管他們為了掙命,摸爬滾打之間無不有一種敢豁出命去的悍勇,可總不會無緣無故和人拼命。最重要的是,杜廣元當初拍胸脯對他們說,自己是靈州都督府派來的,來中受降城是為了招募幼軍,他們想想與其在中受降城艱難度日,還不如來試一試。
當然,杜廣元那種與生俱來的貴氣,以及出手的豪闊大方,也打動了他們。
也不是沒人動過壞心,可杜廣元和於將還帶著隨從,行前中受降城主將閻寬甚至派了一行幾十人沿途護送,慨然借了他們幾十匹馬,誰敢造次?
「這裡真氣派。」
儘管是突厥人,可在朔方這等大唐控制的地方,熟練地說漢語自然是必備的技能。為首的那個瘦弱少年看了一眼旁邊那個說話的斜眼少年,儘管他剛剛這一路走來時,也同樣為這靈州都督府的威嚴所懾,可他仍然沉聲說道:「讓大家都打起精神來,不能讓人小看了我們」
就在這時候,眾人就只見於將匆匆出來。這位和他們一樣風塵僕僕的少年環視眾人一眼,沉聲說道:「身上若還有兵器的,立刻丟下,然後隨我來。」
能夠在拂雲祠立足存身,每個人都多多少少有些自保的兵器,剛剛進靈州都督府時,那些佩刀之類礙眼的已經解下,此刻聽到於將這又一番警告,瘦弱少年眼神一閃,若無其事地跟上了轉身前行的於將,其他人彼此對視一眼,亦是抱著一絲僥倖之心,沒有丟下身上最後一點小玩意。可是,他們很快就知道,於將的警告並不只是嘴上說說。隨著又進了一處院門,他們就只見院子中矗立著兩排身姿筆挺的雄壯衛士。
中受降城駐守的兵馬也同樣是朔方雄軍,胡兒們平日也曾遠遠觀望過其中操練。然而,他們一沒有親長可以作保,二是總共幾十個人。幾個年紀大的軍中倒是肯收,可卻要打散了分到諸軍中,又不能照顧其他人,從前雖有零散幾個人去投軍,可終究大多數人都留了下來。也正因為如此,此刻比較此地的衛士以及中受降城那些兵馬,他們一時雖分不出優劣,可目觀這些衛士如同鐵一般的軍紀,眾人全都為之悚然。
而更讓他們驚怒的是,隨著不知哪裡傳來一聲令下,這些衛士倏然合龍,竟是將他們包圍了起來
「這是於什麼?」
面對眾人的質疑,於將氣定神閒地說道:「接下來你們要見的是朔方杜大帥,豈容有任何兇器夾帶入內?」
如果說遠道而來朔方,是為了那令人將信將疑的幼軍,那麼自從踏進這座靈州都督府,眾人就已經相信了一半。現如今於將竟說見他們的是朔方節度使杜士儀,大多數原本打算抗拒的人也不禁老實了下來。可是,仍然有人用徵詢的目光去看那領頭的瘦弱少年,甚至有人問道:「阿茲勒,真的要繳械?」
被人稱作阿茲勒的少年衡量了一下自己和這些衛士的差距,最終不動聲色地從腰間解下了一條寬大的牛皮腰帶。這腰帶從外頭看去平淡無奇,可內中卻插著一支一支磨得尖銳無比的小刀,至少有十幾二十把。即便曾經與其交手過,於將一看仍是倒吸一口涼氣。而有了阿茲勒帶頭,其他人紛紛從身上卸下了那些最後的防身之物,從飛釘、飛劍、暗箭……一直到刀刃薄薄的匕首,樣式之齊全,種類之豐富,別說於將嚇了一跳,牙兵們也全都為之嘆為觀止。
正因為如此,雖是他們都交了出來,牙兵們仍然不敢馬虎,再次嚴嚴實實搜檢了一遍,這才如同押送似的將眾人帶入了靈武堂前的院子。聞訊而來的虎牙和龍泉一起分立門前左右兩側,見這幾十個胡兒亂糟糟地站在院子中央,不禁都皺起了眉頭。須臾,杜廣元推門出來,見眾人的目光刷的一下集中在了自己身上,他連忙往旁邊一讓,口中說道:「阿爺,就是這些人。」
阿爺
阿茲勒雖說心頭有所猜測,但仍是吃驚不小,其他人就更加意外了。杜廣元沒報過真是姓名,只口口聲聲說自己是靈州都督府派來的,再加上有閻寬為其背書,眾人也就姑且相信了。即便他因為身材壯健,自稱已經十五歲了,可還是有人隱隱察覺到他的年紀並沒有那麼大。不過,就算再能猜的人,也頂多猜測他是靈州都督府內哪位屬官的公子,誰都不會認為,朔方節度使杜士儀會大膽到將長子給派了出來
可是,看著那個從杜廣元身邊走過,出現在他們面前的男子,哪怕自認為自己將來一定會做出一番事業的阿茲勒,也忍不住摒止了呼吸。
那便是一言一行就可讓河曲大地風雲變色的朔方節度使杜士儀
杜士儀環視了一眼這形形色色的胡兒們,突然側頭看著杜廣元問道:「這幼軍的名頭,誰替你想的主意?」
此話一出,阿茲勒等人登時勃然色變。難不成千里迢迢來到朔方,結果卻是被人誑了?在父親以及其他人如同刀子一般的目光下,杜廣元頓時慌了,急急忙忙張口答道:「阿爺,是我自己想出來的主意,我見他們個個驍勇,就連女子都不遜男兒,卻一直在拂雲祠中被那些僧人壓榨。可我空口說白話,怎麼招攬他們?我想阿爺一直都對忠勇雙全的蕃人胡戶禮遇有加,就靈機一動想出了招攬幼軍這個主意阿爺,我認錯,你別趕他們走,否則我就成了騙子」
見杜廣元二話不說直挺挺跪了下來,杜士儀不禁又好氣又好笑,當即厲聲斥道:「男兒膝下有黃金,別學著那些沒擔當的人只會跪來跪去的,起來」
等到杜廣元耷拉著腦袋站起身,他沒有去看長子,而是把目光投注在了這些胡兒身上。他從不相信什麼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的話,百多年來,大唐所用胡將蕃臣何止成百上千,叛亂的鳳毛麟角,大多數人早已被中原文化給薰陶成了比漢人更懂忠義。自從之前中受降城主將閻寬給自己上書,言道拂雲祠中胡兒聚居之事後,他心裡就有了些計較,難為杜廣元竟能想到幼軍這個名義。看著這些人,他的眼神漸漸溫和了下來。
「你們的父母都不在了?」
知道杜廣元是掰了一個理由誆騙了他們來靈州,阿茲勒原本心頭很是憋氣,可杜士儀開口呵斥了兒子,問他們的又是這麼一句話,他不覺沉默了。須臾,便有人忍不住提到親人離散,也有人說父母雙亡,幾十個人七嘴八舌說下來,縱使知道父母還在世的,也早已不通音訊形同孤兒。
眼見眾人的陳情告一段落,杜士儀便頷首說道:「幼軍之名,廣元雖是信口開河說的,但我亦有如此心意。我治朔方,即便不能做到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但是,讓孤貧老幼全都居有其所,這是一定要做到的廣元既說爾等驍勇,那麼,即日起,我在靈州都督府東北辟出屋舍,先給你們住下,若真的如他所言,那這幼軍之名,我當然不會吝惜
那一瞬間,就只見眾多胡兒眼含淚光,緊跟著,竟是有人忘情地抱在一起,發出了一聲喜悅的歡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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