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便到了五月。和年末歲舉所有舉子上殿拜謁一樣,此番朝廷開制舉,在開考之前,也是有司引領所有應制舉人等上殿入見。
因制舉按照科考序列來說,本就在進士科等常科之上,因而來應試的除卻少部分人之外,大多數不是進士便是有官身的人,而且應兩科的人數加在一起,也不到五十人。相比各地鄉貢舉子云集一堂時,常常拜舞失儀引人嘲笑,如今這些人全都是禮儀嫻熟,誰也挑不出半點錯處。較之常科更加不同的是,謁見之後,天子更令賜食於朝堂,隨後歸私第等候試期。
儘管不過是夏日最常見的冷麵鮮果漿水之類,但在此前再次走了一遍含元殿那漫漫龍首道,又在殿上按照冗長的禮儀拜了又起,起了又拜,即便筋骨極好的杜士儀都已經飢腸轆轆了,更不要提其中還有幾個四十開外年紀不小的。說是賜宴於朝堂,實則是在兩廊,唯一和朝臣平日頒賜的廊下食不同的是,好歹沒有官員在旁邊虎視眈眈地看著是否有人失儀,因而風捲殘雲是普遍現象,碗盤于于淨淨更放眼皆是,至於吃完之後還不忘打個飽嗝,心滿意足坐在那兒長長舒一口氣的……那卻是只有王翰王子羽了。
王翰既然還是留在杜士儀宅中,從大明宮出來,兩人自然仍然一路而行。走在路上,根本不把張說舉薦他應制舉當一回事,成天在長安城中呼朋喚友的王翰便說起了一件趣事,卻是和王維同科及第的前進士薛據因王維授官太樂丞,求授萬年縣錄事,結果被一群流外官泣淚交加群起攻之,道是留給流外官的清職本來就已經少之又少,倘若再被流內官把萬年錄事這樣少有的清職給占去,他們就沒個活路了。
說到這裡,王翰還嘿然笑道:「這薛據大約是看著王摩詰身為狀元卻不恥太樂丞,因而懶得守選三年,也打算不走平常路,結果捅了個馬蜂窩」
杜士儀不禁莞爾:「那結果如何?」
「自然是駁了。王摩詰能夠授官太樂丞,那是因為聖人也聽說過他精擅音律,再加上他自己亦甘之如飴。聽說太樂署中人對其佩服得五體投地,這時節樂人天天都在排練樂舞,畢竟八月初五便是聖人的壽辰了。」
這小小的插曲,杜士儀只是聽過就算了,並沒有太放在心上。別說這個,就連此前杜十三娘捎帶回來的那一卷信箋,他雖然感其心意,但那些朝中動向,他也只是暗暗記下,如今並沒有空多做理論。
等到了十餘日之後,便是知合孫吳科的制舉之期。他特地提早一日住進了自己當初進士及第後在長安城宣陽坊置下的私宅,而直言極諫科恰是在前一天考完,王翰從考場回來又到他那蹭住了一夜,說起試場情形便沒好氣地一攤手道:「聖人只露了一面便走了,所幸如此,否則我脖子都僵了反正考完了,盡人事,聽天命」
王翰豁達,杜士儀也輕鬆不少。這一日一大清早,他和此番應試的十九人在晨曦之中再由龍首道上含元殿,大殿中卻不像此前謁見日那般文武排班浩浩蕩蕩,只有監試的幾位試官。等到陛下駕到的聲音傳入大殿,天子升座,眾人行禮,李隆基便對身側的高力士點了點頭。
「天子敕曰:卿等知蘊韜略,學綜古今,喬木將遷,虛鍾待扣。既應旁求之辟,寧聞明試之言。各整爾能,對揚所問。古有三道,朕今減其二策,近無甲科,朕將存其上第。務收賢能,用寧軍國……」
這道敕令只有一個意思,那就是今科只考一道策問,雖制科向來不取甲第,但此次仍然會區分名次,至於出類拔萃者依舊重用。相比於此,當今科策問所用的制策在誦讀之後發到了自己手中的時候,杜士儀立時陷入了沉思。冗長的制策且不去說,其中的意思卻耐人尋味。
開頭先舉軒轅三皇聖明,卻不能去兵,陶唐五帝之能,也無不征討,如此大發一番感慨之後,便是表了一番天子對於謀臣猛將的期冀之心。再接著便是一連串的問題了,王猛可比孔明,張遼可齊關羽,近代以來,斛律光和賀若弼孰強孰弱,本朝李鼽和李靖,又是誰功更高?再接著,則是一系列的實質性問題,比如那些邊疆荒僻之地的城池是棄是守,秦時歲興軍民修水利有何得失,薊門屯田有何要旨,占據營州的契丹人應如何應對如是種種,涵蓋面之廣,即便他這幾個月來功課做足,又曾經親歷邊地,此刻也不禁心中驚嘆,再一掃殿上其他人,他就只見左近人人眉頭緊鎖。
不好答
這不僅僅是一個人的念頭,幾乎是今年應這知合孫吳一科所有人心裡最大的感受。借著身為秘書省校書郎之便,看了無數本朝兵法先賢所留札記等等的苗含液,也不禁輕輕吸了一口氣,對於那行文的切入點竟有些躊躇了起來。
然而,理當露一面就走的李隆基這一次卻並沒有立時離開。他饒有興致地打量著今科這十九個應制舉之人,目光著重落在了杜士儀和苗含液兩人身上。前者是因為他已經先後見過兩次,所作所為都讓他頗為留意;後者張嘉貞曾經對他提過,道是年輕才俊,他對於探花筵時其所獻各王宅中牡丹也還留有深刻印象。好一會兒,他才令高力士近前來,低聲吩咐道:「你也留在此地。」
「是,大家儘管放心。」
天子離座,自然又是好一番聒噪行禮,等到大殿中重新恢復清淨之時,今日監試的一位給事中一位中書舍人,再加上左拾遺竇先彼此之間交換了一個眼色,見高力士便笑容可掬地尋地盤膝而坐,顯然預備留到底了,他們頓時都低下頭假作巡場。然而,今次制策實在是太過內涵豐富,上上下下全都在斟酌打腹稿,他們一圈轉下來竟是沒一個動筆的,只得又回了原地各自坐下,目光只在試場上來回逡巡。
許久,他們終於看到有人動了筆,見是苗含液,那給事中頓時長長舒了一口氣。苗延嗣前時來請託他稍加照應兒子時,還唉聲嘆氣地對他報應兒子不懂事,分明都已經授官清職,卻還非得要趟制科這渾水,只為了要和杜士儀再較技一場。他那會兒只覺得苗含液未免太過年輕氣盛,可這會兒看著人,他不禁想起了自己當年的光景,臉上頓時露出了幾分笑容。
少年意氣,就該如此
杜士儀卻直到把制策一句一句全都掰碎琢磨透了,這才開始動筆。他渾然不覺自己已經是最後一個動筆的人,落筆便寫下了起首的幾句。
「臣聞玉弓垂芒,耀明威於蒼穹;金方進序,凝殺氣於赤霄。」
接下來又是幾句對上古聖皇的頌詞之後,他方才詞鋒一轉道:「上古先王,鮮不征伐。禁暴止亂,不可無兵,防患未然,實為善政。是故善戰者,無赫赫之功。伏惟陛下,上體天心,下恤民意,宣道德仁義,張禮樂刑政……」
如是又接上了是一連十數句言民間邊塞諸氣象之後,他方才真正轉至了今次的制策。
「秦用景略而霸道成,蜀由孔明而功業立。景略佐秦,得以逞才;孔明匡蜀,得以明慧。然秦之霸,經年之力;秦之傾,旦夕之間。而蜀之興,歷久之艱;蜀之頹,頃刻之力。非王猛孔明之優劣,亦非明主昏君之一念間,時也,勢也」
提筆寫下這數句時,杜士儀依稀聽到身後似有輕輕吸氣的聲音,遂旁若無人地繼續寫道:「張遼運籌之方,忠而顯智,遂成曹魏霸業。關羽匹夫之勇,勇而顯驕,致有麥城之敗。故而論以勇故,關羽為先;若以智計,張遼為上。彼名將非以一己之功論優劣,應以佐國之能定高下」
古人之後則是斛律光賀若弼李靖李鼽這樣的今人,下手卻是比之前容易多了。儘管這四個人如今後裔都不甚了了,但蓋棺論定的結論是皇帝的事,他也就馬馬虎虎總結了一下斛律光破賊,賀若弼平陳,李靖滅突厥,李鼽盪高句麗的諸多功績。即便如此,他素來更敬仰那位衛國公的赫赫功績,最後仍是加了一句,「謀事取人,英公居前;論功取人,衛公居上」。
如此一氣呵成把之前這些古今名將的比較給完成了,杜士儀方才感到後背有些燥熱,遂擱下筆輕輕把領子拉開了些。五月的天已經是入夏了,含元殿地勢高四面敞開,涼風習習,倒也不覺炎熱,可口渴卻在所難免。當他拿過應制科每人都會供給的酪漿喝了一口時,突然發現三個試官都站在苗含液身後,頓時心中一動。他記得今次就三個試官,另有高力士留下了。如今苗含液身後站著三個,高力士卻不見了,那自己身後觀卷的是誰,豈不是呼之欲出?
話雖如此,此刻回頭卻沒有必要。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便將重心留在了這最後也是最關鍵的那些實際問題。看了看硯池中所剩的墨應還足夠,他便提筆蘸了蘸墨,略一躊躇便再次奮筆疾書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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