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坊葛宅,王毛仲平素常來常往慣了。然而,這一日他在正門之前一下馬,立時有熟悉他的葛家家奴迎上前來,稱呼了一聲王大將軍,便誠惶誠恐地說道:「太夫人病了,這會兒我家葛大將軍正在寢堂衣不解帶服侍,從昨兒個晚上至今,不敢擅離片刻,恐怕沒時間接待將軍。」
聞聽此言,本就憋著一肚子氣的王毛仲頓時眉頭大皺,隨即硬梆梆地冷笑道:「太夫人既然病了,我正當探望探望!"
此話一出,那家奴登時為之一滯,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王毛仲長驅直入。須臾,儀門之處也有人迎了出來,可好說歹說都沒能讓王毛仲放緩腳步。終於,到了那座紅白相間富麗堂皇的寢堂門外,膀大腰圓一臉大鬍子的葛福順終於無可奈何親自迎了出來。
「王兄,家母病了,萬騎之事我一時半會沒工夫理會,你若是有事情,不妨去找陳玄禮……」
「我就要找你,怎麼,你還打算把我趕出去?」王毛仲蠻不講理地冷笑了一聲,見葛福順無可奈何,他這才緩和了語氣說道,「你既然說太夫人病了,那好,我好歹也是晚輩,讓我進去探望探望,我看過病人這就走!"情知母親只是裝病,斷然瞞不住人,葛福順一時語塞,但見王毛仲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他只能幹咳一聲道:「家母剛剛睡下,還是不要攪擾了她,王兄既然來了,請到我屋子裡坐吧,有什麼話我洗耳恭聽就是。」葛福順既然已經服軟,王毛仲不為己甚,也就收起了剛剛那咄咄逼人的態勢,隨著其一路往外。等進了一座大門寬闊上懸牌匾曰武堂的高堂,他一跨過門檻進去,便四下掃了一眼那些各式各樣的珍奇兵器,嗤笑一聲道:都這麼多年了,葛兄這脾氣還是老樣子。你就是再打多少仗,這輩子也用不上這些兵器。不是我說你,你兒子固然不少,可兒子穿孫子再傳重孫,這幾代人也未必用得完。」
「那你收在家裡的御馬,難道就騎得完?」葛福順可不願意在王毛仲面前處處落下風,當即反諷了一句,這才笑眯眯地說道,「再者,這些兵器和你家那些御馬一樣,都是聖人賞賜。君恩如海,留給日後小一輩的,可不是寶貝?"
「以前是君恩如海,現在卻未必了!」王毛仲倏然沉下了臉,見葛福順仿佛有些心不在焉,他便加重了語氣說道,「這肖樂的事情暫且不提,可馬崇是誰?你可還記得,當年兩次最最危急的時刻,就是他帶著人殺進去的!就因為殺了個微不足道的平民,難道連減贖都不行?"
肖樂的事情不提,葛福順雖不清楚具體緣由,卻大概明白肖樂之死總和王毛仲有脫不開的干係。然而,不過一個有告身的滕妾之兄,又不是正經的妻兄,他犯不著因為這個和正當紅的王毛仲鬧彆扭。可眼下馬崇的事情就不一樣了。馬崇固然是萬騎將軍,可殺人罪證確鑿,更何況連王毛仲都在裴寬面前碰了釘子,宋憬這個宰相又據說在御前直言,哪裡還有翻案的餘地?「無論是減也好,是贖也好,都得是流刑以下的罪方才能得減,馬崇是不可能了。王兄,也不用事事都非得護短,這種事也該給他們一個教訓,以免日後事事都給他們擦屁股,咱們忙都忙不過來!你看陳玄禮,他多聰明,任事不沾手,樂得逍遙!"
「他聰明?就是因為他滑頭,什麼事情都不辦,你看如今他手底下還有誰一心一意指望他?」王毛仲嗤之以鼻,可見葛福順只搖頭,他本來就沒有抱太大的希望,這會兒不禁惱火地捶著憑几,恨『}良地說道,「最近真是流年不利,一樁接一樁都是各種各樣的鬧心事!我己經仁至義盡,算他馬崇倒霉!倒是多管閒事的宋憬,我倒要看看他還能風光多久!"
「就是就是,何必為了一個人鬧得上上下下都不痛快?」葛福順見王毛仲終於放軟了態度,一時也鬆了一口大氣,當即打哈哈道,「這些己成定局的事情,就不要去說了。你難得來,你我兄弟痛痛快快喝一杯?我這有開春的時候得的劍南燒春……」
「我才灌了一肚子悶酒,懶得再喝了。對了,我問你,你家四郎這次舉了鄉貢明經,可都打點好了?"
「明經科而已,又不是進士科,我早就在考功員外郎李納那兒打了招呼。」葛福順完全沒當一回事地聳了聳肩,這才想起另一樁事情,少不得低聲問道,「對了,李納此人貪婪成性,又是個軟骨頭,但使公卿之屬打招呼,他多半都不能辭。不是我附庸風雅,若是有你相熟的舉子,不妨也給李納打個招呼。這日後仰仗你入仕途,事事總會給你通氣,咱們也免得一而再再而三給人拿出來當靶子,你說是不是?"
王毛仲正想著自己上一次給京兆府試官於奉打招呼,於是成功把柳惜明壓到了解送最後一名,而後在王皇后那邊悄悄使人把消息捅了出去,柳惜明就此被逐出長安,等同於將其人流放到江南西道衡州那等不毛之地,他總算出了心頭一口惡氣。這次倘若再能讓杜士儀今科受挫,他心頭就能更舒坦一些,可一聽葛福順這話,他頓時愣住了。
「你是說……」
「到李納那兒去打招呼的人多了,比如驗馬王守一就請託了幾個人。」葛福順顯見是因為兒子的事情把李納那兒的門路摸得一清二楚,因而分外笑吟吟的,「明經也就罷了,進士一科才得幾人?這種事情可比你和一個毛頭小子置氣強多了!"
「置氣不置氣你不用管,我自有主意。」王毛仲不耐煩地打斷了葛福順的話,一時摩掌著下巴仔仔細細盤算了起來。李隆基誅除太平公主親政之後,從開元初年到開元六年,每年輪流知貢舉的那兩個考功員外郎,王邱油鹽不進最最嚴苛,因而一年就換了別人,後來裴耀卿亦是公允平正,他那會兒正當驟貴資歷不足,也不敢貿然染指選事。而李納去年知貢舉開始,接受請託就已經漸成家常便飯,今年再知貢舉,斷然不會輕易改弦更張!「葛兄,多謝你今天這提醒,算我今天沒白走一趟!」王毛仲說著便站起身,隨隨便便拱了拱手就開口說道,「我做事情自有分寸!"
「你真有分寸就好了。」
把人送出門之後,葛福順在心裡嘀咕了一聲,當一個家奴來詢問是否還要對訪客辭以太夫人病了,他便沒好氣地呵斥道:「王大將軍都走了,還用得著拿這藉口趕人?再有人來直接通報,還有,等四郎回來給我囑咐他,臨考之前給我認認真真讀書,別給我丟臉!"
心裡不痛快,王毛仲也懶得回去理事,徑直打馬回家。可才進自家所在的興寧坊南門,他就只見前頭一行車馬擋路。儘管他如今心氣不好,可也知道這坊中多有顯貴,便勒馬差人去打探,等人折返回來,說是開府儀同三司姚崇自東都回京,他便輕輕嗤笑了一聲。
早已罷相的姚崇如今想住哪兒沒人管,然則放著清淨的東都不呆,非要回京城來,所為何事不問自知,還不是丟不掉那些名利私心。當下他也不急著走,慢慢吞吞跟在那一行車馬之後,等到拐彎處,就只見另一行人給姚崇這車馬讓路,兩邊仿佛還攀談了幾句。等到須臾交錯而過,人到自己跟前,他才不禁挑了挑眉。
「祁國公。」
「王大將軍,這可真是巧啊!"
儘管一為天子家奴,一為天子妻兄,但早在李隆基藩邸之時,兩人便熟識,這會兒從各自那一連串官職中選擇了對方聽著最舒服的,互相稱呼了一聲,王守一便笑吟吟地說道:「高力士今天難得出宮,我因為亡父葬事前來找他,卻不料撲了個空。既然碰巧路遇,王大將軍可歡迎我這不速之客否?
雖說兒子才剛惹出了一場大禍,可以的話,王毛仲很不想沾染上王皇后或者武惠妃的人,可這會兒既然王守一明根本不是碰巧,十有八九就是拿著去找高力士的藉口來找他的,他思量再三,不得不答應了下來。等到兩撥人並作一行人,折往了王宅,街角一個原本仿佛在問卜的人這才直起腰張望了片刻,丟下兩文錢就匆匆跟了上去。
再次踏入輔興坊玉真觀,杜士儀比上一次來時從容了許多。而出來相迎的霍清一如從前的巧笑嫣然,看了杜士儀身後那形影不離的赤畢一眼,立時笑吟吟地問道:「貴主下帖請杜郎君,杜郎君怎不帶杜娘子一塊來?貴主前時還贊說杜小娘子蕙質蘭心,是個修道的好材料。」
「不知觀主竟喜歡十三娘,所以我根本沒想到,回去之後,我一定會轉告我家十三娘的。」杜士儀打了個哈哈,心中卻想打死了也不讓杜十三娘沾染這些,免得和崔九娘一樣養野了性子,將來去做什麼勞什子女冠。一路上,當霍清一面走,一面解說明年歲舉各方才俊之士,他不得不驚嘆於玉真公主對於這些信息的掌控能力,當最終穿過那彎彎曲曲的木橋,復又來到了那座小樓前頭時,他就只見三面都設了圍障,只臨塘一面敞開著,內中卻並不聞樂聲。
留下赤畢和霍清在外,他信步緩緩入內,可才到樓前,他就只聽內中傳來了一個女子清越的歌聲。
「今夕何夕兮,寨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警垢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知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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