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慶緒跟著李歸仁大軍走得匆忙,只來得及帶走洛陽城庫藏中那些容易攜帶的細軟,而且為了以防崔乾佑三人發現痕跡,也不敢擄掠太多人口。而崔乾佑等人帶著一群烏合之眾守城,最終狼狽棄城而逃,因為生怕被拖住,也沒有來得及對洛陽城進行太大的破壞,甚至因為李橙等人的突然發難,而分身乏力去燒毀糧倉。所以,經歷了一場浩劫之後的東都洛陽城,以最快的速度平靜了下來。
當時僕固懷恩入洛陽城之後,一面派人敲鑼打鼓,令東都官民呆在家中不得外出,凡遇到叛軍破門而入則可呼喊求救,其餘的不得胡亂呼號。至於那些被崔乾佑抓來的壯丁,一律靠牆抱頭蹲下,違者殺無赦。儘管如此,肅清和甄別仍舊耗時整整五天,而由於李橙以下不少官員得到了保全,行政系統得到了迅速重建,甚至連那些戰戰兢兢的壯丁們,也得到了相識者互相作保後就能夠放歸鄉里的承諾。
所以,杜士儀在奪下吳王李祗之後悄然回返洛陽,而僕固懷恩則是接替他率領大軍駐紮白馬,隨時渡河支援河北戰局,河東兵馬和郭子儀則是已經先一步插入河北。至於安慶緒等人則是固守鄴郡,同時連續派人抄小路往業已帶精銳抄小路趕回幽州的史思明告急,並向正激戰常山的蔡希德求救,希望他們先行來援。
既然吳王李祗已經脫離了危險,又大大安撫了這位宗室耆老,杜士儀便悄然換上了便衣,只帶著兩個隨從來到了南市。儘管洛陽已經克復,但午後的這裡仍舊顯得蕭條而冷清,和從前沸反盈天人來人往的情景大相徑庭。很多店鋪都還在忙碌著整理商品和貨物,因為叛軍之亂而損失嚴重的他們,臉上並沒有太多的喜色,但總算還能看出幾分希望來。
當杜士儀走進那間望岳寄附鋪時,裡頭同樣是冷冷清清不見人。正在打算盤的某人頭也不抬地說了一聲鋪中無錢,貴客請回的時候,他不禁笑了一聲:「哪有把客人往外趕的東家?」
「嗯?」
盧望之抬起頭,一看清是杜士儀,他登時喜上眉梢,丟下算盤站起身來迎上前。師兄弟二人已經很多年沒有相見了,當年在嵩山草堂時曾經風華正茂的他們,現如今都已經鬢髮染霜,面上多了不可磨滅的橫紋。隨著兩雙手緊緊交握在了一起,盧望之便笑著說道,「真是盼星星盼月亮,終於把你盼來了」
「多虧了大師兄和三師兄堅守在這滿是叛軍的洛陽城,這才幫了我大忙。」
「什麼大忙,也就是救下了一些人,保全了一些人而已。如果安祿山那時候真的要屠城,我們也沒有任何辦法,好在總算是躲過這一劫。」盧望之鬆開了手,側身請杜士儀入內說話。等到了裡間之後,他簡短說明了一下叛軍占據洛陽之後的一些內情,最後便開口問道,「陳希烈達奚坷這些曾經投敵之人,你打算怎麼處置?可別和我推脫說自有陛下明斷,他肯定正看著你,他巴不得你說嚴懲,然後自己法外施恩」
自己的心思全都被盧望之看破了,杜士儀便爽快地笑道:「臣節有虧,但罪不至死,達奚坷也好,陳希烈也好,雖說在偽燕當了個掛名宰相,安祿山可不曾諮詢過他們任何事情。因此,責其失節,削官為民,已經足夠懲戒了。如此也給那些曾經屈從於叛軍的官員一條生路,省得他們跟著一條道走到黑」
「我就知道你不會一味苛嚴。雖說那幾個人是死是活和我無關,但如果讓長安那位有施恩的機會,我實在是心裡不舒服。再說,局勢糜爛固然有這些庸臣無能的緣故,可終究是天子昏聵,奸相禍國。」
盧望之毫不客氣地將昏君擺在奸相之前,這才意味深長地說道:「時至今日,只怕你平叛的效率越快,就越會引起別人忌憚。所以,如果你這次來,是想讓我去爭一點功勞,出仕為官,那就不要費神了。三師兄和李橙等人照過面,躲不掉,我卻不想出頭。我逍遙慣了,躲在後頭,還能多幫幫你。」
杜士儀深知這位大師兄就這麼個閒雲野鶴的性子,他今天來確實有這樣一重心意,可盧望之不等他開口就直截了當拒絕了,他也唯有苦笑。他身居高位,諸事繁雜,不能在這商賈如雲的南市重地停留很久,所以等交待完會派兵卒搬開嵩山草堂的攔路石,重建草堂,以及拜託盧望之在河洛境內推廣義學,多印一些三字經這樣的啟蒙書籍,從而讓讀書識字不會再成為士人的專利,盤桓了將近小半個時辰後,他就先行告辭了。
果然,他剛剛從後門進入自己當年在洛陽積善坊置辦的宅邸,留守的親隨就立刻上前說:「大帥,固安公主來了
自從聽說固安公主竟是和虎牙前往河洛組織義勇軍和叛軍周旋,杜士儀就捏了一把汗,等在潼關碰到張耀,後者告訴他固安公主竟是聯絡吳王李祗,邀對方去打靈昌,自己則是去打雍丘,他就更加提心弔膽了。此時此刻,喜上眉梢的他連步子都輕快了不少,等進了書齋,看到那個一身男裝閒適飲茶的背影,他頓時長長舒了一口氣。
「阿姊,你讓我說你什麼是好?」
固安公主早就聽到了動靜,可這會兒還是先把盞中茶飲完,隨即才欣然轉身站起,笑看著杜士儀道:「只看著你們建功,我實在是閒不住更何況,觀主都死遁了,我不耐煩看長安那些昏君奸佞庸臣的嘴臉,於脆便到河洛來,只可惜本事有限,不能力挽狂瀾,還得看阿弟你建功立業」
杜士儀快步上前,竟是忘乎所以#傭了固安公主在懷。他出鎮在外快要二十年了,都是固安公主在後頭替他坐鎮,也不知道悄悄解決了多少難題,對於這位巾幗不下鬚眉的阿姊,他一直都懷著深深的敬意。直到發現懷中人一動不動,仿佛被自己此舉給驚著了,他方才趕緊鬆開了手,卻只見固安公主面色微妙,他正要賠禮,卻不防固安公主輕輕伸手摩挲了一下他的面頰。
「我這輩子沒能攤上好的爺娘,兄弟姊妹形同陌路,卻沒想到,能夠攤上你這樣一個弟弟。當年初見你的時候,你剛剛進士及第,正是開元八年狀頭,奉旨觀風北地,可現在一晃就是三十餘年,昔日雛鳳已是名揚天下,我不但一直看著你,還能幫上你,心裡很知足。所以,那時候帶上虎牙他們東出潼關,於這河洛之地振臂一呼,我一度心存死志,只希望這一生能夠結束得轟轟烈烈,了無遺憾只沒想到,你來得這麼快,我想死都死不成」
「阿姊……」
「你放心,我只是心存死志,不是一心求死,如今河洛收復,我還想看著你平息叛亂的那一天。」固安公主笑了笑,退後幾步又回到了原來的座位上,如同男子那樣盤膝趺坐。等到杜士儀到她對面坐了,她方才輕聲說道,「我這一次帶來了叛將薛嵩。他在雍丘被我狠狠整治了一番,氣勢全無,人已經很老實了。我知道你麾下不缺統兵大將,但這麼一個人,我還是要推薦給你。」
杜士儀對固安公主素來信服,聽到她這麼說,他立刻坐直了身體,認真地說道:「願聞其詳。」
「即便平息了這次叛亂,幽燕元氣大傷,一個不好,叛軍竄歸鄉里,剿滅起來仍然會曠日持久。這一點,你和郭子儀這些日子在河洛平叛,應該很真切地了解了。河北道二十四郡,和我當初在區區一個雍丘可以大開殺戒不同,必須要謹慎小心,所以用對了歸降的叛將,能夠事半而功倍。」
見杜士儀點頭同意自己這一層建議,固安公主便繼續說道:「薛嵩是叛將,但卻是薛仁貴的孫子,他的伯父薛訥和父親薛楚玉,曾經先後節度幽州,而他歸降之事,如今還未傳揚出去,而他的弟弟薛帽在幽州軍中也已經被擱置了,如果能讓他兄弟倆齊齊投你,那麼叛軍之中,有心歸降的就會越來越多。最重要的是,你麾下眾將中,郭子儀已經節度一方,僕固懷恩隨你時間最長,此次平叛之後,你能不讓他得一節度?」
「阿姊的意思,我明白了。」
此時此刻,杜士儀已經完全明白了固安公主的弦外之音。這些放在檯面上的理由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固安公主在提醒他,作為叛軍發源地的河北,作為輕而易舉就能打到河洛以及關中的河北,一定要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為此,薛嵩這些最熟悉河北的叛將,只要不是罪大惡極十惡不赦的,可以大膽啟用,只要在他們的脖子上套上最可靠的轡頭。
自古燕趙多勇士,哪一朝哪一代都是如此
固安公主的回歸不但讓杜士儀如釋重負,而且還給他帶回了虎牙和三百多牙兵。至於其他人,很多長眠在那一場慘烈的伏擊戰中,還有很多人傷重不能再參戰。而薛朝雖被安慶緒嚴莊等人裹挾帶走了,臨走前卻還是送出了最後一條消息,便是安祿山已死,而正是固安公主奪回雍丘這一場仗,使得安祿山越發暴虐,激起眾怒,於是眾叛親離身死,安慶緒等人則潛藏於大軍之中一路逃回河北,避免了一場死傷慘烈的洛陽攻堅戰。雖說李祗因此險些倒霉,但總算還是救下了。
所以,在這座為官早年置辦的並算太不寬敞的私宅中,杜士儀站在有些逼仄的院子裡,親自接見了虎牙和牙兵中選出來的代表後,他在給予生者賞賜,承諾死傷者撫恤的同時,又說出了一句話。
「從此之後,凡戰死者,妻兒我養之,汝子如我子」
東都留守李橙恰是在這時候十萬火急地衝進了院子,聽到這麼一句話,他只覺得心中五味雜陳。足足猶豫了好一會兒,他還是長嘆一聲上得前去,在眾目睽睽之下開口說道:「相國,陛下說是病重不起,急召你回長安,暫緩進兵河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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