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數日後,王容的家書送到朔方,說是杜廣元婚事已成,最初授官左羽林衛郎將,而後卻因為這小子在天子召見時大放厥詞,李隆基特加讚賞,竟是把人直接撥去了河東節度使王忠嗣麾下。面對這樣出乎自己意料的安排,杜士儀足足愣了好一會兒,隨即便為長子捏了一把冷汗。
雖說他這邊鎮節帥好歹確實是國之重臣,但又不是從小伴遊天子的皇親國戚,等閒李隆基絕不會想起他的兒女。更不要說在杜廣元剛剛釋褐授官之際突然下令召見了。至於杜廣元在天子面前究竟說了些什麼,王容也不知道是買通了內侍還是通過其他手段得到的細節,竟是在家書最後又隨附了幾張信箋,將李隆基和杜廣元的對答原原本本詳述了一遍。以至於他不得不暗嘆錯有錯著,杜廣元竟是將木和愣兩個字演繹得淋漓盡致。
可他很清楚,長子固然還青澀,固然有時衝動莽撞,固然還不能理解那些明爭暗鬥,可並不代表就一點都沒腦子。尤其是剛剛經歷了玉奴的假死事件,怎麼可能半點衝擊也沒有?
「到底是長大了。而且從結果來看,還算不壞」
這樣的結果當然不壞。杜廣元這樣憋不住的性子若是困在長安城中,也就意味著杜士儀這些年的努力培養和教導都泡了湯,他原本就打算等風頭稍過之後,再讓長子想辦法謀個外職,哪怕去嶺南對付蠻人,也總比困於富貴鄉好。而如今天子親自把人放到方鎮去,其中最壞的選擇也就是安西四鎮節度使夫蒙靈察麾下,又或者是調去平盧安祿山處,其他各鎮他都有相熟之人。而河東節度使王忠嗣這樣的主帥,可謂是最好的選擇,沒有之一。
要知道,杜廣元的弓馬武藝和兵法軍略,本來就是跟著王忠嗣學的而王忠嗣不僅鎮守河東,甚至連對奚族和契丹的戰事也常常由他領銜,杜廣元不缺上陣歷練的機會。
「而且,記得杜望之在河東也已經快要十年了,從一介隊副開始磨礪,現如今已經是一鎮別將。」
妻兒全都不在身邊,杜士儀也難免寂寞。而既然玉奴獨自寓居在外,他自然也就常常微服去看看她,一來二去,因為軍務和政務荒廢多年的琵琶,他終於再次重新撿了起來。玉奴此次死遁出宮,身外之物什麼都沒帶,唯有那把邏沙檀琵琶,她卻費盡心機帶了出來。儘管兩把邏沙檀琵琶來歷不同,經歷更不同,一是杜士儀無意之中從張旭手中得到,又在危急關頭經由杜十三娘之手敬獻給了天子,一把則是妻子王容千方百計搜羅來的,可如今兩把琵琶放在一起,卻有一種得遇知音的感覺。就連玉奴聽著杜士儀復又寓情於樂的琵琶聲,也不禁合掌露出了歡喜之色。
「師傅,這一次總算沒再彈出殺伐之音了」
正如杜士儀對李隆基說的,他如今連春江花月夜這樣的典型文曲也能彈出殺伐之音,為此最初被玉奴打趣過好幾次,現如今終於通過琵琶將心境磨練得平和了下來,他自己也覺得不枉這一段時日的苦練。放下琵琶取下護甲,他便若有所思地看著玉奴道:「一晃你到靈州已經一個多月了,若是覺得煩悶,我可以⊥虎牙派人護送你到宥州夏州之地散散心。」
「真的?」
玉奴一下子高興地瞪大了眼睛,可仔細想了想後,她又有些遲疑地搖了搖頭,「師傅,我現在已經很滿意了。靈州城中想去哪就去哪,不用顧忌有人對我指手畫腳,也不用擔心會遇到什麼惡少遊俠兒之類的糾纏,若是出城之後遇到些什麼事,豈不是平添麻煩?」
聽到她這麼說,杜士儀不禁有些歉意。他當然可以選擇把玉奴送到蜀中江南等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可他本能地認為,只有自己的治所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因此方才在妻子回京時,就預備計劃若成便把人帶回朔方靈州安置。畢竟,這裡是他經營了七八年的地方,從官場到民間,他猶如梳篦一般篦了一遍又一遍,總好過在異地他鄉玉奴被人認出來的後果。
「那就再等一年半載,倘若他日突厥各部再次成為我大唐的羈縻都督府,等到漠北西域再無紛爭,那時候你就可以真正自由自在了」
「好,師傅說話算話」玉奴重重一點頭,隨即便笑吟吟地伸出小手指,「一言為定,不許騙人」
儘管眼前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小粉糰子似的女童了,但杜士儀還是啞然失笑,伸出手和她輕輕一勾後,他便站起身來。玉奴也知道杜士儀不可能在她這裡停留太久,可仍然覺得有幾分不舍,把人送出屋子時,她正想說幾句告別的話,突然就只見杜士儀轉過身來。
「如果你哪天遇到了讓你一見傾心的人,記得一定要對我說。不論有多難,我一定會讓你們在一起。」
玉奴頓時怔在了當場。眼睜睜看著杜士儀消失在院子外頭,她突然覺得眼眶發熱,心中卻隱隱有些酸澀。當年嫁給壽王李瑁的時候,她對杜士儀說,因為她心無所屬,嫁誰都是嫁,再加上楊家樂見其成這樁婚事,她便答應了。婚後李瑁有的是婢妾,很少來煩她,她樂得清靜,等後來經歷了那次宮變之後,她方才真正感到了心悸和害怕,可緊跟著,一個晴天霹靂當頭砸下,讓她至今一想起來就覺得一顆心沉甸甸透不過氣來。
李瑁當年也算得上是俊挺英朗,可她卻沒動過半點心,因為在此之前玉真公主也不是沒設法讓她見過那些貴介子弟,可每一個人都猶如清泉流過磐石,沒在她心裡留下半點痕跡。如果李隆基不是她的公公,她也許未必會在意他的年紀,因為他閱盡世事的那種滄桑感,那種精通樂理音律的博學,無論是馬球還是吟詩全都頗為擅長的那種文武全才,再加上至高無上的地位,無一不是能夠打動女人的東西。
可是,一想到當初廢太子妃薛氏的下場,武惠妃的結局,一想到身後有一個個長輩真心為她著想,真心為她設計奔走,她就沒有輕易屈從於殘酷的現實。而直到脫離桎梏,終於來到了靈州,做了一回玉奴,而不是楊氏,她方才漸漸醒悟到,自己為何一直以來都抗拒著把一顆心交出去。
因為在很小的時候,她就見過真正令人心折的神仙眷侶;因為這麼多年來,她見過一生一世只得彼此,相濡以沫容不得別人的愛情。摻雜了太多利益得失,動輒得咎的後宮之中,又哪來的至死不渝?就連在民間,這樣的男女之情也很少,很少……
「一見傾心嗎?」
玉奴喃喃自語了一句,隨即輕輕咬著嘴唇:「師傅,這世上應該不會再有讓我一見傾心的人了。」
貴為當今天子,她都能夠有勇氣去抗拒,可她真的不知道,在看盡了那麼多世事波瀾之後,是否還會一見傾心。
想到這裡,玉奴看了一眼手中白玉環,又回頭看了一眼屋子,心中生出了一個念頭。
她應該把那一身道裝穿起來,至少如此能夠讓她多幾分勇氣和決心
杜士儀自然不知道,自己只是覺得應該對玉奴說出的一句話,竟是讓她生出了某種反面的決心。人逢喜事精神爽,長子的婚事和前途都已經解決,玉奴又脫身回到了靈州,即便如今妻兒都不在身邊,他卻顯得神清氣爽,並沒有半點受挫之意。以至於來聖嚴和張興這些本來有心安慰他的人,也知機地收起了管閒事的打算。
只要杜士儀自己能看開,那比什麼都好
就在朔方文武勵精圖治,圖謀漠北之際,蜀中成都,劍南節度使府中,劍南節度使兼益州大都督府長史章仇兼瓊也正在來來回回踱著步子,當書齋大門被人推開之際,他立刻扭頭看了過去,隨即大喜過望。
「仲通,你總算是回來了」
「大帥放心,進京之事我已經準備停當了,只是還要向大帥引薦一人。」向章仇兼瓊長揖行禮後,來人便直起腰來,正是鮮于仲通。
當初章仇兼瓊一飛沖天的例子曾經被李林甫拿來遊說張興,這位飛黃騰達不無討巧的劍南道節度使,確實在軍政上頭都頗有建樹。然而,正因為竄進的勢頭太快,章仇兼瓊也深知自己在朝中沒有根基和靠山,所以,對送上門來出身劍南道的鮮于仲通,他在最初小心考察之後,見其進言無不精當,籌謀無所不中,漸漸便倚賴為心腹,竟將其辟署為採訪支使。所以,此刻聽到鮮于仲通這麼說,章仇兼瓊立刻大奇道:「是誰?」
鮮于仲通不急著說明,而是上前來到章仇兼瓊身側之後,這才低聲說道:「大帥可還記得幾個月前,曾經的壽王妃,後來度為女道士的太真娘子病故?」
章仇兼瓊雖說在京師沒有靠山,可還不至於真的消息閉塞,聞言當即點了點頭:「自然知道。」
「太真娘子雖去,然則其身邊侍兒都入了陛下後宮,而其姊楊氏更是復入宮中太真觀」見章仇兼瓊終於心領神會,鮮于仲通便嘿然笑道,「所以,我引薦給大帥的人,便是和楊家有關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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