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3.
自從蒲津失守,長安城各門便很少開啟。可是今天,伴隨著陰世師的命令,長安各門悉數敞開,環甲持兵的京兆鷹揚嚴陣以待,防範晉陽人馬趁虛而入。
這座自建成以來始終吞噬著天下財貨、富貴、名利乃至萬千人血肉的巨獸,再次張開了它的血盆大口,露出鋒利獠牙。只不過這次的目的不再是吞噬吸納,而是向外噴吐。
全副武裝的甲士荷戟持矛,將城中總數接近六十萬的百姓強制驅出,且不准攜帶財貨也不准攜帶口糧。天上的雨水伴隨著百姓的淚水,雷聲混著哭聲,彼此攪合一處難以分辨。畢竟百姓不是官兵,未曾經過行伍訓練不可能令行禁止,事先又沒有準備。或是捨不得房產或是捨不得積蓄,乃至單純捨不得這座城市,哪怕有一線機會也想留下。
再者龐大的隊伍缺乏組織,就像是失去頭顱的怪獸,不知該去向何方,也不知該如何行動,怕是想走也走不快。哪怕是官兵以槍棒催促,哪怕是有人已經因為堅持留下而身首異處,隊伍的行動依舊緩慢如蝸牛。
如同木雕泥塑一般的陸百歲在隊伍中茫然地前行。陰世師此番下的是死命令,即便那位鷹揚兵火長對他格外照顧,也只是讓他多帶了個包袱,裡面裹上幾個釘坐當乾糧而已,其他的財貨都不能帶。數十年的辛勤勞作,延續家業的希望,都隨著這道遷移命令而灰飛煙滅。
身旁高鼻深目的胡人,身著簇新棉袍的豪門奴僕以及幾個一口地道關中話的坐地戶,都用各自熟悉的語言在咒罵著陰世師,南腔北調不一而足。鷹揚兵只管負責把百姓趕出城池,並沒有維護陰將軍名譽的義務。再說這些鷹揚兵對於陰世師也未必滿意,對這種行為並不加以阻止。
陸百歲並沒有參與咒罵,並非不想而是無力,他已經失去了咒罵甚至失去了仇恨的力氣。自從兒子死後,他只想在這座城池裡延續性命,至少死的時候也能死在國都。如今卻連這點小小的希望,都破滅了。他還有什麼可罵的?又該罵誰?
他的目光在人群里看過去,發現隊伍里不光有商賈、小販、平民百姓,也有身上依舊穿著官袍的坊正以及署吏。看來正如那位火長所說,哪怕是朝廷經制官吏,只要沒有上朝參拜資格也無法守城廝殺的,同樣在被驅逐之列。留在這裡的除了代王、妃嬪宮女以及部分大員,就只有鷹揚兵。昔日繁華富庶的都城,即將變成一座巨大兵營。不管勝負如何,這座城池都完了!
陸百歲只覺得眼前逐漸模糊,身邊的景物和人變得扭曲變形。雨水從渾濁變成暗紅,好像是無數血漿從天而落。他看到那個素日與自己相善的胡商屍首兩分倒在路邊,前幾日在利人市上躥下跳要募集人手準備獻城的遊俠兒死在胡人身旁。可是緊接著,他又發現死屍似乎發生了變化,那屍體不是胡商不是遊俠,而是自己的幾個兒子,一會又變成了早已死去的父親,最後變成了自己……
拼命揉著眼睛,可是越揉越看不清楚。視線所及,到處都是血液、屍體還有熊熊烈火。死了,都死了!所有人都會死的!老爹曾經講過的那些慘劇又重演了,天下大亂率獸食人,無數人流離失所家破人亡,通都大邑毀於兵火之中,這種慘劇又要發生,百姓又該吃苦了!
不該如此!明明天下已經太平,百姓可以過幾天安生日子,為何還要如此?陸百歲只覺得頭腦一陣眩暈,身體漸漸不再受控制,忽然腳下一滑,重重跌倒在地。包袱被摔開,裡面的幾個釘坐滾落一地,混在泥水裡,很快就被人奪了去。
衛玄府中。
衛玄與陰世師依舊對面而坐,所用的飲子仍然是牡丹花茶,只不過那位嫵媚動人的奉茶奴已經不見蹤跡,從烹茶到點茶都是二人親歷親為。
兩人皆是當今大隋柱石重臣,一言出口可決百萬人生死。可是說到點湯技藝卻比不上那無名奉茶奴僕,即便兩人對於口腹之慾看得極淡,也得承認自家所烹茶湯比起當日相差懸殊。加上陣陣啼哭聲哀號聲隨風而入令人興致大壞,這茶湯也就越發沒味道。
衛玄一聲嘆息:「老夫上一次聽到這等嚎哭之聲,還是在大業十一年的時候。關中盜賊蜂起,陛下命我撫賑百姓剿滅盜匪。老夫那時還有些氣力,又破了楊玄感,自以為區區盜匪不在話下。可是等我到了地方,目中所見皆為餓殍。易子而食已是尋常事,人肉遠比粟豆易得。溝渠之內皆是將死之人,哭號聲處處可聞。盜匪、饑民皆是一般,殺不勝殺剿不勝剿,朝廷府庫空空如也,想要撫賑卻無糧可發。財帛、糧食不是為世家所掌握,便是折損在遼東。老夫空有三尺劍,卻不知該殺誰,也不知該如何殺起。老夫不怕號稱霸王再世的楊玄感,也不怕他手下的叛軍,卻不敢看那些皮包骨頭的饑民,更下不了手對他們揮劍。」
陰世師道:「玄公當日上本請辭,便是因此緣故?」
衛玄點點頭,一陣咳嗽之後才繼續說道:「我這病,也是那時候落下的。其實這等事老夫也不是沒見過,只是沒想到天下一統之後,這等慘事依然重演。這數十年征戰到底所為何故?我想不明白,也不敢去想。原本辭官就是不想再看到這等事,沒想到還是沒躲開。」
陰世師道:「此事皆末將之罪,賴衛公受累。今日前來求情告狀者怕是踏破了門檻,更不知多少人會到江都去告狀。」
「隨他們去,老夫不在乎。」衛玄一推鬍鬚,隨後又是一聲嘆息:「大興築成之後,陛下便下旨移關中百姓以充國都,加之前些年國泰民安商路通暢,首善之地民豐財厚,各地商賈紛紛前來。加上官員眷屬、世家門閥僕役乃至為了授田主動來此求活的流民,城中丁口日多。如今城中戶口已達六十萬數。」
陰世師點頭道:「衛公執掌法曹,不想對城中丁口也了解的一清二楚。」
「民為邦本,既為朝臣,對此等要事怎敢怠惰?大家都說亂世中以力為尊,可百姓乃是根基所在。不管兵勢何等壯盛,沒了百姓支撐照樣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這六十萬百姓誠然龍蛇混雜人心難測,不能讓他們上城值守廝殺臨陣,對於守城並無作用,可他們乃是大興得以存在的基石。如果說大興是個壯漢,百姓就是這大漢體內的血。靠著鷹揚兵可以維繫一時,但若是時日長久,鷹揚兵既要守城又要操持雜務怕是有心無力。雖說城中廣有積粟,亦有無數財貨可以犒賞士卒。可是離開百姓,這裡就是座死城。李淵只要圍而不攻,時日一久,城池怕是難免失守。」
「衛公所言某亦知曉,也知此計乃是下策。只不過如今城中情形衛公心裡有數,不用這等計策怕是抵不住李家大兵。說到底要怪就怪李淵不該謀反,若非晉陽犯上作亂,我又何必驅民?只可惜升斗小民不識大體,只怕還會說李淵是仁主,某家是酷吏。隨他們去吧,只要能守住城池,他們愛怎樣說便怎樣說。」
「你出此言必有所憑仗,可否說與我知?」
陰世師指了指窗外:「這雨便是最大的憑仗。李淵謀大逆,為天地所不容,這一遭老天也要壞他的事。其錢糧全賴晉陽輸送,只要桃花汛起水路斷絕,他的大軍便要斷炊。到時候這幾十萬百姓就是塊大石頭,不是壓死他的兵馬就是壓壞他的名聲,不論結果如何,李淵都不會好受。百姓么……草芥而已。只要晉陽兵馬一退,有的是人願意來此居住,數十萬人須臾可得!」
衛玄點頭不語,並未對陰世師的話做出評斷。只是又問道:「我聽聞你點動一千兵馬準備出城,又要做什麼?」
「末將正要和衛公請辭,便是要帶這一千兵馬做一件大事。一件當日衛公破楊玄感時便做過的事。」
昔日楊玄感謀逆,衛玄帶兵征剿,便先掘了楊玄感的祖墳,將楊素的骸骨焚毀。李家祖墳就在大興附近,挖掘起來倒也順手。只是世家交戰自有其規則所在,所謂有公仇無私恨,便是規矩之一。
沙場交鋒刀槍無情自然不會留手,可是一方戰敗被擒之後,多半還會維持體面,不會讓同樣出身世家的對頭太難過。畢竟彼此之間都有情面,今日仇敵明日同僚也是常有之事。陰世師乃武威陰氏子弟,祖上在東漢時曾出過兩後四侯,也算得上門第顯赫。若是按照世家交戰規則,哪怕日後李淵得了天下也不會太為難他。可是陰世師之前對柴家窮追不捨,這次又要去掘李家祖墳,就等於把事情做絕。他壞了這個規矩就不受規則保護,日後不管是哪個世家得了天下,怕是都不會饒過他的性命。
衛玄看了他一眼:「你真要如此?其實事情沒必要做得那麼絕,老夫當日焚燒越國公骨骸也是一時義憤,事後還頗有些悔恨。你若真掘了李家祖塋,怕是再難回頭。」
「事到如今,本就回不了頭。」陰世師放下琉璃盞起身離席,朝衛玄行了個禮,等來到門首時,才繼續說道:「我身為主將,若不給三軍做榜樣,只怕有人心存僥倖,一旦戰事不利難免生出別樣心思。只有讓他們知道,就算投降也難免一死,這些一錢漢才肯和我一起捨命廝殺。誰讓對手乃是有名的仁主李淵,不把事情做絕讓人放心不下。」
等到陰世師離開,衛玄才低頭嘆息一聲:「大隋的國都,卻要仰仗這等狂徒護持,這天下怕是不能長久了。只是不知這天下落入何人之手,這大興又會是何等模樣?」他望著窗外神情呆滯,良久之後才喃喃自語道:「先帝……您的心血,臣會替您看守,不會讓人隨便作踐……」
巨大的城門徐徐關閉,位於隊伍最後的百姓戀戀不捨地回頭看去,只見龐然巨獸已經閉合了口唇,不肯再接納他們。城頭上成排官兵張弓以待,警告眾人不要回頭,否則便會被白刃相加。
出城之後沒了官兵催促,隊伍自然便停了下來。眼見回家的希望徹底斷絕,一部分人的情緒徹底爆發,女人撕心裂肺地哀嚎,老人跌坐於泥水中,用力捶打著地面,口內不住地呼喊著先帝年號。更多的人則茫然四顧,不知該去向何方。
被幾個相善街坊攙扶出城的陸百歲被雨水一激,終於甦醒過來。雖然依舊頭重腳輕四肢不受控制,但是神智總算略有些清醒。心知大家若是找不到地方投奔,用不了三天就得互相殘殺以人為食。這也算不上怪事,畢竟當年自家先祖便是從這等日子裡走過來的,如今只不過是輪迴了一次。、
殺吧……吃吧……愛怎樣就怎樣吧?
陸百歲已經沒了心氣,不想再反抗掙扎,也不想著重振家業之類的事。自己做得再多,依舊還是螻蟻。只要大人物隨便用點力氣,就能讓自己的一切化為烏有。如此活著和死了還有什麼分別?又何必去管那麼多?
就在這時卻聽隊伍里有人高喊道:「各位父老不要再哭了!唐國公義軍近在咫尺,只要我等前往投奔,肯定能有口飯吃。到時候跟著晉陽義軍打回來,奪回家園報仇雪恨,把陰世師碎屍萬段!」
說話的聲音很是陌生,陸百歲從未聽過,多半不是利人市的人。不過看他穿戴,似乎是個坊正?這等時候群龍無首,只要有主意就會有人聽,何況是坊正?果然,他話音剛落,就有人大聲附和:
「沒錯!去投唐國公!」
「投唐國公有飯吃!」
「唐國公會帶我們打回來,把陰世鬼碎屍萬端!」
無數聲吶喊此起彼伏,即便是陸百歲這等與世無爭之人,也對李淵仁厚之名有所知,何況是這些百姓?有人挑頭便有人附和,聲音越來越高越來越響亮,很快便蓋過了天上的雷聲,也蓋過了雨聲。
僵死的巨龍陡然間恢復了活力,數十萬人的龐大隊伍變成無數支小隊,如同被碎屍萬端的蚯蚓一般,向著李淵軍營所在緩慢蠕動而去。陸百歲也被隊伍裹挾著前進,心內則想著:這是不是老爹說過的人心所向?倘若果真如此,這人心所向似乎也有些嚇人。自家就是做吃食生意的,對糧食最為上心。唐國公再怎麼仁厚也不能憑空變出糧食,幾十萬張嘴,他又拿什麼去養?人家又肯養不肯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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