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兀骨字字鏗鏘有力,擲地有聲,四周一片寧靜默然,死一般的沉寂!
說到後來,他得意地勾唇笑了。
那年輕的校尉在城牆上退後了幾步,轉身吩咐道:「趕緊去通報世子爺!」
此人以「兵臨城下」相威脅,他一個小小的校尉如何能擅自做主!
「是,程校尉。」一個士兵步履匆匆地領命而去。
程校尉嘴唇抿成了一條直線,心裡憋著一口氣,聽著那士兵蹬蹬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接下來,是長久的沉寂,城牆上的在等著蕭奕的命令,而城牆下的猜到對方定是去通傳了,也不催促,耐心地在城外等待著……
此時,時間仿佛變慢了一般,每一刻都如此煎熬,程校尉心頭越來越煩躁,不時往城內外看著……直到後方隱隱傳來一陣馬蹄聲,越來越清晰。
踏踏踏……
循聲看去,街道的盡頭幾匹駿馬奔馳而來,為首的赫然是一個著紫色錦袍、身長玉立的昳麗青年,一眼看去,青年鮮衣怒馬,意氣風發,正是蕭奕。
而他身旁一匹白馬與他並駕齊驅,馬上一個斯文儒雅的藍袍青年,脫塵若仙,兩人一武一文,氣質一動一靜,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卻不知為何,又有一種奇妙的和諧感。
自己在想什麼啊?程校尉眨了眨眼,懷疑自己剛才是不是一時魔障了。
很快,蕭奕和官語白一前一後地走上了城牆。
「世子爺,官侯爺!」程校尉趕忙上前給二人抱拳行禮。
蕭奕隨意地揮了揮手,走上前去,俯視著城牆外的圖兀骨一行人。
鎮南王世子終於出現了!
圖兀骨心中一喜,抱拳把之前的話又重複了一遍:「蕭世子,吾奉我帥之命前來傳話,若是世子同意交還我南涼九王,那兩國戰事一切皆能談,否則來日……」
聽著,官語白微微地揚了揚眉,眼中閃過一抹銳芒。對方怕是錯估了阿奕的性子。
果然,下一瞬,就聽蕭奕冷冷地出聲打斷了圖兀骨:
「十息內,退或死!」
六個字擲地有聲,蕭奕的態度更是堅定果決,不容置喙——
既然對方不是來投降的,那麼,就沒什麼可談的!
官語白嘴角微勾,阿奕一向堅守自己的原則,把握自己的大義,決不會輕易動搖!
程校尉也在後方看著蕭奕,一方面心裡覺得痛快,但另一方面又覺得有些緊張,下意識地看向了官語白,卻見對方表情淡然,嘴角似噙著一抹淡淡的笑意,可是再看去,又仿佛是自己的幻覺一樣。
程校尉還是暗暗鬆了一口氣,這安逸侯身負皇命前來監軍,又是二品軍侯,委實是個麻煩的人物。本來南疆軍由世子爺做主,可是若是安逸侯對世子爺的決定有所質疑並上書朝廷的話,對世子爺、對南疆,可就真是一個天大的麻煩。
自從安逸侯來了以後,李守備和景千總都暗暗對下面的士兵下了嚴令,令他們務必要謹言慎行,謹守軍紀,決不可給世子爺丟臉。
幸而,這安逸侯似是個明理之人……
「十!」
耳邊傳來蕭奕的數數聲,把程校尉驟然驚醒。
「九!」
蕭奕不疾不徐地倒數著,目光冰冷地看著圖兀骨,開始倒數,渾身釋放出一股冰冷的殺氣。
明明雙方距離幾十丈,根本連對方的容貌都看得不甚清楚,可是圖兀骨卻感到心中一寒,仿佛被什麼猛獸給盯上似的,讓他不寒而慄。
雖然他從未在戰場上與蕭奕對決,這時卻突然明白為何大裕這個鎮南王世子在他們南涼軍中會有「殺神」的稱號了。
圖兀骨抓著韁繩的手不自覺地握緊,怎麼也沒想到蕭奕此人竟然是個軟硬都不吃的!
可是,伊卡邏大帥決不會接受兩次失敗,自己不能再無功而返了!
圖兀骨咽了咽口水,義正言辭道:「蕭世子,你身為南疆一地的藩王世子,難道就不為雁定城的百姓考慮,非要兩國兵刃相見……」
蕭奕自顧自地繼續倒數著:「八!……」說話的同時,他右手一伸,竹子立刻眼明手快地把一張墨色重弓交到了他手裡。
程校尉按捺不住臉上的興奮,接口道:「七!」
緊接著,城牆上的數百個士兵也齊聲倒數起來:「六!五!……」
一聲比一聲響亮,那些弓箭手手中的弓弦已經開始拉緊,數百支箭矢全都瞄準了圖兀骨一行人。
「蕭世子,你一定會後悔的!」圖兀骨想起上一次射在自己馬前的箭矢,終究還是怕了,拉了拉馬繩,趕緊調轉馬頭。
城牆上方的倒計數還在繼續著:「二!」
與此同時,蕭奕已經輕鬆地把弓拉滿,遊刃有餘,寒光閃閃的箭矢對準了奔馳而去的圖兀骨……
當最後的數字「一」落下的同時,隨著一聲弓弦嗡嗡的震顫聲,一陣銳氣四射的破空聲驟然響起:
「嗖——」
那支利箭如閃電般劈開空氣,急速地朝圖兀骨射去,連那空氣似乎都為之一震,起了一種微妙的變化。
前方的圖兀骨隱隱感覺到了什麼,試圖回頭去看,可惜已經晚了,利箭如流星般划過,眨眼間就自他身後穿心而過,咔擦……
他似乎聽到了自己骨骼和內臟破裂的聲音迴響在耳邊,雙目瞠到極致,難以置信地看著那被鮮血染紅的箭頭出現在他的左胸口……
滴答,滴答……
血紅的鮮血自箭頭滴落下去,可是他的心臟卻已經永遠地停止了跳動……
圖兀骨僵直地從馬上摔了下去,滾落在黃泥土的官道上,一雙黯淡無神的眼眸瞪得凸了出去,仿佛不明白自己怎麼會就這麼丟了性命。
時間在這一瞬,幾乎停滯了。
「大人!」圖兀骨身旁的那幾個使臣驚呼出聲,一下子六神無主。
「退!」
「快回去通報大帥!」
「駕!」
他們一夾馬腹,試圖驅馬逃走。
但已經晚了!
「嗖嗖嗖……」
在蕭奕的那一箭後,所有的弓箭手齊齊拉弓放箭,密密麻麻的箭矢幾乎同時射出,漫天的箭雨從天而降,瞬間將那幾個南涼使臣所覆蓋……
他們甚至連慘叫聲都來不及發出,就被那無數的箭矢射成了「刺蝟」,一個個地摔下了馬,鮮血將下方的黃泥土染紅。
這一幕看來如此慘烈,但是城牆上的士兵們卻只覺得痛快無比。
這些該死的南涼人殺了他們南疆多少無辜的百姓,他們又有多少同袍為了奪回自己的家園、守衛自己的百姓而戰死!
還有雁定城、永嘉城如今十室九空都是南涼人造的孽,如此,他們還膽敢大搖大擺地出現在雁定城外危言脅迫,真是欺人太甚!
蕭奕遠眺著那些橫七豎八地倒在城門外的屍首,眸中閃爍著一種出奇明亮的光輝,緩緩地說道:「除投降歸還城池,南疆不接受任何談判。」
蕭奕的聲音不大,但是聽在這些士兵耳中,卻如雷貫耳,紛紛朝他看了過來。
這些士兵黑亮的眼眸中都熠熠生輝,那專注熱忱的眼神近乎在看著自己的信念,他們都信心十足,相信在蕭奕的帶領下,他們將戰無不勝!
官語白在看蕭奕,也在看這城牆上的其他士兵,目光深邃,嘴角的笑意越來越深……好一會兒,他抬眼看向了東方的旭日,微微眯眼。
時勢造英雄,旭日終將在空中升起,沒有人可以阻擋它綻放屬於它自己的耀眼光芒……
阿奕,他到底能走到哪一步呢?!
不只是城牆上的士兵們看到了剛才的一幕,百來丈外的九王朗瑪、那些南涼俘虜以及其他人也都看到了。
朗瑪如遭雷擊般呆立原地,腦中一片空白,幾乎無法思考。
剛才發生的一切完全超乎他的意料,「兩國交兵,不斬來使」,這是千百年來的規矩,蕭奕他怎敢射殺別國來使!難道他就不怕名聲盡毀嗎?!
朗瑪身後,那些南涼俘虜一個個也都是面色慘白,渾身微微顫抖了起來。
他們雖然暫時為南疆軍所俘虜,但是每個人的心頭都懷著一絲希望,希望有一天南疆會和南涼交換俘虜,他們還可以再一次回到自己的家園……
可是就在剛才那箭雨從城牆上傾盆而下的那一瞬間,他們心頭的那一點希望驟然破碎了!
相比下,四周的那些南疆平民以及南疆軍士兵的態度與這些南涼人截然不同,他們一個個都是與有榮焉,一個中年漢子拭了拭眼角的淚花,哽咽道:「殺的好!世子爺這是為我全家報仇雪恨啊!」雁定城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像自己一樣失去了所有的親人。
「痛快!」他的一個友人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實在是太痛快了!」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接口道:
「就該殺光這些南涼人才是!」
「沒錯,殺得他們百年不敢來犯!」
「……」
那些平民越來越激憤,連帶看向九王和那些南涼俘虜的眼神中都迸射出濃濃的仇恨,若非四周還有把守的士兵在,他們是恨不得把九王他們給碎屍萬段了。
四周種種仇視的負面情緒如海浪般層層疊疊地湧來,朗瑪感覺自己好像是大海中的一座孤島,隨時就會被那可怕的海嘯所吞沒……
朗瑪心中慌了,接下來,他要防這些平民,更要防著蕭奕——原本他想著反正南疆軍已經落入他南涼的陷阱里,他只需要耐心等待南疆軍被擊潰,自然可以回歸舊土,可如今看蕭奕這殺伐果斷的樣子,朗瑪才意識到一件事,這個蕭奕生性如此暴虐粗率,恐怕等到雁定城破的那一日,蕭奕定會拿自己來祭城!
朗瑪越想越覺得這種可能性極高。
不,他決不能留在這裡坐以待斃!
他必須想辦法逃走才行!
朗瑪在心裡對自己說。
可是,光靠他一人之力,又如何從這銅牆鐵壁般的守衛中逃脫?
這裡能幫到自己的人恐怕也唯有——
喬申宇!
朗瑪若有所思地朝不遠處的喬申宇看去,只見原本也望著城牆方向的喬申宇這時正好收回了視線,與那些義憤填膺的平民相比,他的臉上似乎帶著幾分不以為然。
朗瑪的眸光閃了閃,握了握拳,然後大步走到喬申宇身旁。
「喬兄,你看來氣色不佳,」朗瑪壓低聲音問道,語氣既關懷又殷勤,「可是昨晚沒休息好?」
「別提了,被別人的打呼聲給吵醒了,之後一夜沒睡……」
喬申宇每天都是滿腹苦水,朗瑪隨便挑個話頭,他滔滔不絕地抱怨起來,兩人躲在角落裡說著話。
不遠處的城牆上,蕭奕正看著朗瑪等人所在的方向,唇邊勾起了一絲似笑非笑。以他所在的角度,其實看不到朗瑪,但多少能夠推測他此刻的心思。
城牆上很快又恢復了原本的平靜,那些弓箭手訓練有素地退了下去。
待四周沒有外人,蕭奕笑著問道:「小白,你今日還出城嗎?反正我也閒著,不如我們一起去?」
官語白含笑應了。繪製新輿圖是一個極為繁瑣細緻的活,而官語白又喜歡親歷親為,因而忙了好些時日,也才堪堪完成了不到三分之一。
兩人沿著石階下了城牆,竹子忙去吩咐城門守衛開城門。
「吱呀——」
沉重的城門在幾個守衛的合力推動下緩緩打開,這時,後方遠遠地傳來一陣馬蹄聲,蕭奕沒在意,轉頭望去的竹子卻是看到了,正要稟告蕭奕,來人已經扯開嗓子喊了起來:
「大哥!」
這清朗輕快的聲音實在是太過耳熟,一聽就知道是傅雲鶴。
蕭奕和官語白轉身看去,一黑一白兩匹駿馬載著一男一女正朝城門的方向飛馳而來,馬蹄飛揚。
白馬上的青年神採風揚,正是傅雲鶴,黑馬上則是一個青衣姑娘,粗黑髮亮的麻花辮隨著馬兒的顛簸在她身後微微揚起,活力四射。
「小鶴子,你和韓姑娘也要出城?」蕭奕的目光在兩人馬側的籮筐上停頓了一下,推測道。
傅雲鶴笑著應道:「霞表妹本來要和林家外祖父一起去雨瀾山一帶採藥,我覺得就他們倆去太危險了,正好我這幾日在城裡沒事,乾脆就跟林家外祖父主動請纓。林家外祖父就讓我陪著霞表妹去了……」
「這倒是巧了,」蕭奕揚了揚眉,「我和小白正好也要去雨瀾山那邊,乾脆一起去吧。」
傅雲鶴和韓綺霞自然沒有異議。
這時,城門已經打開了半扇,蕭奕和官語白也翻身上馬,一行六人就魚貫出城。
城門外正有人在打掃南涼人的屍體和血漬。
沿著官道一路往南。
秋日上午的日頭還算溫和,陽光柔和地灑在遠處的山林上、官道上、樹梢上、田野上、眾人身上……
南郊的風光秀麗,路邊一叢叢野生的山茶花俏然枝頭,奼紫嫣紅,肆意生長,比起那些精心培育的山茶,這些野山茶有一種旺盛張揚的生命力。
不時還能看到雀鳥、蝴蝶閒棲枝頭、花間,悠閒自得,卻被那陣陣馬蹄聲與鷹啼聲驚飛四散。
大概是平日裡與王府的信鴿、雀鳥玩慣了,小灰很少以雀鳥為獵物,一般只是逗它們玩,看著它們雞飛狗跳、掉羽毛的樣子,它就興奮地啼叫不已。
眾人一路策馬前行,官語白已經勘察過了雁定城方圓五里,因此這一路他們基本上都沒有停留,約莫半個時辰後,幾座連綿的山脈就出現在了前方數百丈外。
眾人的馬速緩了下來,韓綺霞指著前方道:「前面就是雨瀾山了……上次我和外祖父來這一帶採藥,偶然發現這山上有幾種罕見的草藥。」
馬兒再次加速,徑直朝前方的雨瀾山奔馳而去。
踏踏踏……
一行人把馬停在了山腳下,眾人翻身下馬,竹子留下看馬,小四自發地替官語白背上了行囊。
「我還記得上次我和外祖父就是從前面一條小徑上山的……」
韓綺霞自告奮勇地在最前頭給眾人帶路。
雨瀾山並非什麼風景名勝,山上也沒有寺廟、涼亭,平日裡來此的基本都是獵戶,偶爾也有採藥的藥農上山,因此山上並沒有什麼人工開鑿出來的路,只有一些獵戶走出來的小路,陡峭泥濘。
山路並不好走,韓綺霞又是他們中唯一的弱女子,起初傅雲鶴還擔心韓綺霞走不了這樣崎嶇的山路,卻不想,她看來比他還要靈活矯健,手上戴了一副鹿皮手套,不時地四處抓著一些樹枝、灌木等等借力前行。
幾人一路沒有停歇,很快就到了半山腰。
看著韓綺霞額頭沁出薄汗,傅雲鶴正想提議大家是否小憩一下,卻見韓綺霞面上一喜,兩隻眼睛如寶石般熠熠生輝,略顯激動地拔高嗓門:「找到了!是石荊草!」
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就見幾叢深灰色的荊棘狀植物長在一段被對半劈開的枯木周圍。
韓綺霞一邊大步上前,一邊熟練地取出放在背後的籮筐里的鐮刀。
那鐮刀的刀刃鋒冰冷利極,幾縷陽光透過上方枝葉的縫隙投射下來,刀刃閃爍著凌冽的寒光,讓人看著心裡發毛。
冰冷堅硬的刀刃與韓綺霞那纖細的素手更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一剛一柔,一冷一暖。
傅雲鶴以一個將士的眼光,可以十足確信地說,這把鐮刀割在手腕或者脖子上足以致命!
他咽了咽口水,覺得自家表妹實在不太適合拿著這麼危險的武器,萬一她不小心崴了一腳,對著刀刃摔下去了呢?
萬一她採藥草的時候,不慎割到她自己的手腕了呢?
「霞表妹,我來幫你吧!」傅雲鶴笑容滿面地主動請纓道。
韓綺霞腳下的步子頓了頓,清亮的眼眸朝傅雲鶴看了過去,那仿佛清澈見底的山澗清泉的一般的瞳孔似乎倒映出了傅雲鶴的心思,傅雲鶴心虛得幾乎有些不敢直視她了。
韓綺霞嘴角勾起一個淡淡的笑意,道:「鶴表哥,你知道我要采哪個藥草嗎?」
傅雲鶴怔了怔,指著那灰色的「荊棘」道:「不就是那個石荊草嗎?」
韓綺霞笑著瞥了他一眼,然後蹲了下來,用鐮刀利落地割下一段灰色的針葉,道:「石荊草經常和一種名叫灰皂刺的植物長在一起,兩者乍一眼看去非常相似,但前者可以入藥,後者只是普通的草木。」
傅雲鶴定睛一看,發現那灰色「荊棘」中果真混雜了兩種相似的植物。
韓綺霞又熟練地對著一段石荊草割了下去,繼續說:「而且挑選石荊草必須選這種灰中泛著墨綠的,這樣才是正好成熟的石荊草,太嫩的藥性不夠,太老的又不易入藥……」
韓綺霞一邊解釋,一邊持續地割著石荊草,沒一會兒已經采了不少石荊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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