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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夏扶著金太后,垂頭只管往前走。
直到進了萱寧宮,金太后才長長吐了口氣,放緩腳步,上了台階,沒進正殿,吩咐搬兩張椅子放到廊下,坐到椅子上,接過韓尚宮遞上的茶,極慢的抿著,出神的看著院子上空那一方青天。
「六哥兒走了。」金太后喝完一杯茶,放下杯子,低低道,「走了好,他一個人孤苦伶仃長這麼大,從今以後,就不用再擔驚受怕的受苦了。」
李夏默然聽著,沒有接話,早晚都是要死的。
「六哥兒的阿娘,姓顧,小官之女,十二年前,宮裡選女使,她就進來了,因為她識字,又是官家出身,就挑到了勤政殿,算是在皇上身邊侍候。顧氏雄心勃勃,很有膽量,手段也不錯,沒兩個月,就封了美人,懷了六哥兒。」
金太后聲音和緩里,透著隱隱的冷意。李夏聽的一顆心微微有些緊縮,關於六哥兒的阿娘,從前太后從沒提過,她知道的,只是後宮冊子上冷冷的幾筆:顧氏,父名什麼,母是何氏,何年何月入宮,何年何月晉封美人,死於何年何月……
「皇上那時候很疼愛她,封了美人兒,就在勤政殿後面圈出幾間屋居住,她懷著六哥兒時,也時時在皇上身邊侍候。
她生下六哥兒那年,我帶著岩哥兒到杭城避太歲。
聽說六哥兒生下來時,皇上很高興,好象還寫了一首詩,起居註裡應該有。顧美人帶著六哥兒,還是住在勤政殿。」
李夏心裡生出絲絲怪異的感覺,勤政殿是皇上處理公務的地方,一直居住在勤政殿,她精明是精明極了,無知也無知極了。
「六哥兒滿周歲前,那一年天災極多,從南到北,幾乎沒有風調雨順的地方,欽天監上了摺子,說是勤政殿被污穢所籠,從前朝到本朝,可從來沒有過後宮美人,以及皇子常居勤政殿的例。
顧美人和六皇子就搬了出去,獨居一處。
從搬出勤政殿那天起,六皇子就病倒了,說是受了驚嚇,夜驚哭鬧,顧美人和皇上哭訴,說是她和六哥兒都是福小命薄,從前在勤政殿,全憑皇上的龍威鎮著,這會兒搬出去,她無所謂,只怕六哥兒要活不成了。」
金太后輕輕笑了一聲,李夏臉上說不出什麼表情。
「皇上一生下來,就是儲君,從小就學為君之德,天下人,都是他的子民,要一體視之,可不會為了一個兒子,陷天下子民於災難之地,顧美人變著法子哭求,不過兩三回,皇上就惱了。責令江氏理好後宮。
江氏接了六皇子過去,太醫看了,說哭鬧是因為胎帶的胎毒太濃烈,之前一直溺養,胎毒沖腦,自然不能安寧。除胎毒,一向以淨餓為主。」
李夏輕輕嘆了口氣。金太后看著她,片刻,才接著道:「隔月,顧氏父親往宮遞送巫祝和毒物,顧家抄了滿門,顧氏賜死,六哥兒餓了大半年,後來,病就好了。」
「是皇上的旨意?」李夏低低問道。
她不知道這一段事,大約是因為顧氏和顧家太過渺小,不過一兩年,就能淹沒在帝國無數的大事中。
「嗯,惹惱了皇上。姚氏進宮後,也曾經懷過一胎,後來,她自己想法子流掉了。」金太后接著道,李夏愕然看著金太后,金太后迎著她愕然的目光,神情安然,「從那之後,姚氏就靜心清修,她是個心靜人安的,皇上隔不幾天,總要到她那裡,好好的睡上一覺,這是她的福份。」
「姚賢妃,和姚家……我四嫂是姚家姑娘。」李夏聲音還算平和,金太后看著她,眼裡隱隱有絲絲笑意,「是一個姚家。」
李夏被金太后這一個姚家,說的又是一個愕然,四嫂從來沒說過她們家就是姚賢妃的娘家!回去,她得好好問問。
「你先回去吧,今天的事,放心裡就是了。」金太后扶著椅子扶手站起來,李夏急忙上前扶了一把,將金太后送到屋裡,才告退出來回去了。
皇上從凌波軒一路急走,直奔勤政殿,一頭扎進勤政殿,一隻手撐著炕幾,慢慢坐下,才覺得這一路急走下來,氣息都亂了。
「皇上,」近身內侍小心的打量著他的氣色,提著建議,「讓太醫進來請個平安脈吧?」
「不用,傳金相,魏相,和王相,要緊的事。」皇上喘了幾口氣,不耐煩的吩咐道。
內侍答應了,急忙跑去傳召金相等人。
「六哥兒怎麼樣了?」皇上垂頭坐了一會兒,抓起杯子喝了兩口茶,問了句。
「沒能救過來,已經走了。」內侍提著顆心,小心翼翼的答道。
皇上輕輕喔了一聲,呆呆發起怔來。
金相三人得了傳召,走到宮門口,就有小內侍悄悄遞了信兒,剛剛,六皇子在凌波軒釣蝦時,淹死了。
金相腳下一個踉蹌,平整的地面上,差點絆倒,魏相愕然的嘴巴半張,王相急忙問道:「皇上可還好?皇上親眼看著的?」
「是,當著皇上的面,還有太后娘娘,江娘娘她們,皇上……諸位相爺進去看看就知道了。」內侍低低答了句,不敢多說,往旁邊斜出一步,趕緊走了。
三位相爺你看我,我看你,各自看了一遍,同時加快腳步,急往勤政殿趕過去。
皇上坐在寬大的錦榻上,神情晦暗,見三人進來,抬手示意,「不用多禮,坐吧,朕請你們來,是有件事。」皇上的話頓住,好一會兒,才接著道:「六哥兒走了,就是剛剛。」
「啊!」雖說剛剛已經知道了,這會兒聽皇上說出來這句六哥兒走了,三個人還是齊齊驚叫出聲。
「臣早上還看到六哥兒,怎麼突然就……就是怎麼回事?」金相老淚橫流,魏相和王相眼淚也掉下來了。
「跌進湖裡……不提了,朕叫你們過來,是商量商量挑人的事。」皇上一臉疲憊,擺著手,示意不要再提這件無比傷心事。
金相一個怔神,沒反應過來,魏相一臉怔忡的看著皇上,挑人的事……挑什麼人?王相更加茫然,重要的事,難道不是查明六皇子的死因?喔,這挑人,是挑人徹查此事?
「前一陣子,母親就說該挑人充實後宮,你們也知道,朕一向不在意這些,如今……母親說得對,挑人不是為了侍候朕,而是為了皇家子嗣,你們先說說。」
三位相爺這回徹底明白了,金相緊擰著眉頭,「皇上這話極是,臣的意思,此事宜急不宜緩,魏相看呢?」
金相一路上想的,都是六皇子死了這件事,這會兒突然提到挑人,他得緩一緩。
「金相的話極是,確實如此,綿延子嗣,才是最要緊的事,這挑人,是有成例的,這些事,王相最熟悉。」魏相也在凌亂中,順手把話遞給了王相。
「皇上所言極是,金相和魏相所言很有道理,宮裡也有十來年沒挑過人了,皇上,六爺是自己失足跌到湖裡的?」王相原本是三人中涵養功夫最好的一個,可這會兒,說不上來為什麼,他只覺得心裡堵悶的難受。
「朕親眼看著……不提這個了,六哥兒已經往生,國是要緊。」皇上皺著眉,他現在連六哥兒這三個字,都不想聽到。
「照以往的例,是從在京城的七品以上官員之家挑選。」金相接上了話。
「七品……」皇上沉吟起來,「門第不宜過低,五品以上吧,其餘,依舊例就是,上次議過一回,你們先議個章程出來。」
「是。」金相急忙答應,瞄了眼一句話不肯多說的魏相,站了起來,「臣等告退,這就擬了章程,送進來給皇上過目。」
皇上嗯了一聲,魏相急忙跟著起身告退,王相緊跟而起,神情卻有幾分恍惚。
三人出了禁中,都鬆了口氣,背著手,一路沉默往回走。
「咳。」王相突然咳了一聲,聲音微微有些暗啞,「年前,我就想著,我這把年紀,該乞骸骨,回家頤養天年了。」
金相和魏相一起停步,回頭看向王相。
王相一臉苦笑,「我年紀大了,多愁善感,承不住事兒了,一會兒,我就寫摺子,還請兩位多多擔待。」
王相說著,長揖到底,金相和魏相急忙上前,一左一右扶起王相。
「老相爺,唉……」金相一聲長嘆,「老相爺一向謀定而後動,這件事,先放一放……」
「不用放了,就這樣。我二十四歲入仕,到今天,五十年了,這心到底沒能百練成鋼,老了,操勞不動了,多年同事,多賴兩位照應。」王相再次長揖。
金相和魏相扶起王相,沒再多勸,一右一左,和他一起慢慢往回走。
將王相送回他那間廂房,金相看了眼魏相,魏相垂了下眼皮,跟在金相後面,進了金相那間東廂房。
兩人對坐喝了一杯茶,魏相放下杯子,看著金相道:「六爺暴亡這事,皇上只怕是傷心過度,回頭……」
「宮裡有江娘娘,蘇貴妃,還有太后娘娘,必定已經在查了,這事,咱們不宜多說多管。」金相垂著眼皮道。
「嗯。」半晌,魏相嗯了一聲,六皇子的死,確實,不宜多管,犯不著。
「王老這摺子,大約今天明天,就要遞上去了,咱們這裡時刻離不得人,魏相可有合適的人選?」金相看著魏相問道。
「嗯,從上次王相萌生退意,我就在想這件事了。」魏相倒也乾脆,「嚴寬家學淵博,持身嚴謹,能力才幹有目共睹,十分合適。」
「嚴寬確實很不錯,不過,我倒覺得蘇廣溢更合適些。我從沒歷練過吏部,你也是,從前吏部這一塊兒,諸多細務,又都是王相打理,如今王相榮養,別的都還好,這吏部要是沒有個極精通的人調度統總,極不妥當,萬一出點兒什麼事,只怕就是大事。」金相語調和緩,話卻硬。
「這事只怕還得看皇上的意思,此等大事,皇上一向乾綱獨斷。」魏相沒直接對上金相,委婉了句。
「魏相這話極是。」金相忙點頭,「照理說,禮部尚書乃是儲相,只是……」金相看著魏相,露出絲苦笑,魏相是太子丈人,禮部尚書鄭志遠又是著名的太子黨,三位相公兩個太子一系,那是無論如何也不合適的。
魏相迎著金相的目光,片刻,眼皮微垂,「不管是嚴寬,還是蘇廣溢,六部尚書,只怕還要動一動了。」
「嗯,這個,也要仔細商量。老魏啊,咱們在一起共事,也有不少年頭了,我就仗著痴長了幾歲,多說一句:你我都是皇上的臣子,都是國家之臣,凡事,要以國是為重。」金相鄭重道。
「魏某受教,相爺放心。」魏相欠身答應。
兩人又說了幾句閒話,魏相起身告辭出來,踱回了自己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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