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城裡,半夜起下起了雨,到天明,雨沒見小,反倒越下越大了。
陳江和朱喜對面坐在客棧一樓一個臨窗的位子上,慢慢悠悠吃著早飯,看著外面越下越大的雨。
「今天走不成了,好在沒什麼急事。」朱喜喝著碗湯,時不時呼嚕一聲,「這湯真不錯,鮮香微辣,包子也好。」
「要是不下雨,還能到處逛逛,這麼大雨。」陳江又看了眼窗外,打了個呵欠,「這一天耽誤的無趣。」
客棧門口,銀貴進來,從頭上拿下斗笠,和蓑衣一起遞給殷勤迎上來的夥計,跺了跺腳上的泥水,幾步走到陳江和朱喜桌邊坐下,探頭看了眼,先揚手示意夥計。
他們在這客棧住了四五天了,夥計知道他這一揚手的意思,響亮的答應一聲,趕緊盛湯,飛快的從煎鍋里揀了一小盆包子,又利落無比的拌了咸芥菜,切了一碟子狗肉,撮了些花椒放邊上,一樣樣端過去。
「今天走不走?」銀貴一坐下,先看著陳江問道。
「雨太大,這會兒也沒什麼急事,等一天吧。」陳江一邊將桌子上的包子鹹菜往旁邊挪挪,好給銀貴那一堆早飯讓出地方,一邊笑道。
「今天不走,兩位爺怎麼起這麼早?也是,您兩位什麼時候都是起這麼早,既然不走,有什麼安排?您呢?」銀貴問了陳江,又看向朱喜。
「還沒有。」陳江答了句,朱喜點頭。
「那……」銀貴剛開口,見夥計一碗湯從頭頂落下來,先停下,等夥計上好湯,端上包子鹹菜,花椒狗肉,端起碗先喝了一口,舒服的呼呼了兩聲,才接著道「這邊的幾個兄弟,說徐州正演一出新戲,好看,要不,去看看這新戲?」
銀貴一邊吃著喝著,一邊說道。
「什麼新戲?」朱喜皺眉問道。
「就說是新戲。」銀貴咬了口包子,語調有一絲含糊,「胡老大捎了信,說這新戲不錯,叫什麼……什麼來,說是最好讓陳爺您看看,早上剛收到的信兒。」
「嗯,那去看看。」陳江立刻點頭,他對看戲半點興趣也沒有,那是糊弄蠢婦蠢夫的東西,不過胡磐石捎了信讓他看看,這戲,必定有可看,或是必看的地方。
「正好,說是有個六安的戲班子,唱這新戲唱的怎麼怎麼好。」銀貴說著,揚手叫了另外一張桌子上的長隨,「去跟老黃說一聲,他說的那戲,我一會兒去瞧瞧。」
長隨應了,穿了蓑衣出門傳話。
「到底是什麼新戲?」看著長隨出去,朱喜看著銀貴問道。
「真不知道,我看戲只愛看熱鬧戲,這戲……也不知道熱不熱鬧,早上剛收到的信兒,順河過來的,不是急信兒,我就沒打聽,反正一會兒就看到了。」
銀貴說著話,吃的包子喝著湯,很快吃完,看著時候也差不多了,讓人拉了輛車出來,幾個夥計撐著傘,送陳江和朱喜上了車。
車子不緊不慢走了半個時辰,進了南城最熱鬧的瓦子,停在象棚門口。
象棚里已經人頭攢動,擠擠挨挨是人,小販們嗓門響亮清脆的叫賣著瓜子花生熱帕子,兩個一身青布短打的伶俐漢子,早就迎在象棚門口,看到銀貴,笑的一張臉簡直成了花兒,殷勤無比的迎上來,一左一右在前面帶著,沿著象棚邊緣,往前面幾個高懸起來的雅間過去。
陳江和朱喜驚訝的轉頭看著周圍的熱鬧,聽戲的規矩,都是傍晚那一場才最熱鬧,白天,特別是上午,戲班子多半歇著,就是唱,也都是些喜慶帽子戲,或是清唱堂會之類,這會兒才剛剛吃了早飯,怎麼就有這麼多人?
「這才剛吃了早飯,怎麼就這麼多聽戲的?你們徐州人閒著沒事,就是天天聽戲?」不等陳江問出來,銀貴看著兩個青衣漢子,先問道。
「瞧爺說的,我們徐州人閒著沒事,哪來的錢天天聽戲?這一大早就這麼多來聽戲的,是因為這戲,白爺剛從外地來,還不知道,這慶喜班到咱們徐州頭一天,就被漕司衙門請過去了,唱的就是這齣新戲,聽說帥司,憲司,還有學政,都去了,隔一天,又被府尹請過去唱了一天,幾個附郭的縣令,拖家帶口都來了。」
漢子答的乾脆清爽,陳江聽的揚起了眉,朱喜也露出了絲絲驚訝。
「慶喜班在咱們徐州只留十天,說是淮南路那邊,訂銀都收了,必是要按期到的,這漕司府一天,府尹請了一天,後頭咱徐州幾家大戶還想請唱,還是漕司發了話,才到這象棚,大家才有了眼福,幾位爺小心台階,有點兒陡。」
架在一人多高處的雅間四周垂著厚重的簾帷,中間一張圓桌上,已經擺滿了鹹甜點心,雅間一角擺著茶桌,爐子茶壺茶葉一應俱。
「這漕司?」見兩個漢子垂手下去了,陳江看著朱喜,聲音很低。
「金相乞骸骨前點的最後幾個外任,這戲……先看看吧。」
「嗯,從這戲上入手,只怕是娘娘那頭。先看戲。」陳江和朱喜一樣,聽到現在,心裡已經安穩下來,一左一右坐下,接過茶抿著,等著聽戲。
帽子戲簡短而喜慶,帽子戲後,垂幕緩緩拉開,台上布置成了一片陰森森迷霧騰騰的荒野山洞,山洞中,一隻狐狸口吐人言,自說自話了一通仇恨前情之後,恨恨表示,要去禍害人間,傾覆朝廷。
幕布拉上,再拉開,就是一個妖嬈美女正在巧遇一身黃袍的皇上的戲碼。
陳江一口茶呃一聲噎了進去,聽了一兩刻鐘,突然猛一聲嗆咳出來,他知道這戲唱的什麼了,也知道為什麼要唱這齣戲了。
朱喜端著杯子,大瞪著雙眼,從戲台看向陳江。
陳江一邊咳,一邊沖他不停的點頭,點了好一會兒,才說出話來,「怪不得,這兩年的案子……這兩年的案子……」
「就是為了這齣戲。」朱喜極其肯定的接了句。
這兩年,他和陳江接辦的,部都是因為大小弓,牽連甚廣,所牽之處,一片血腥悽慘無比的案子,每查清一件,密折上去之後,不過半個月,必定明發天下,每一回,都震動極大。
現在,有了這齣戲。
「端敬。」朱喜湊近陳江,看著戲台,低低說了兩個字。
「娘娘眼裡容不得沙子,這事兒,」陳江往戲台上努了努嘴,「這是巨木。是該有個說法,可惜……」
後頭的話,陳江沒說出來,大小弓這件事,那位死後封了端敬皇后的金貴妃有一份錯,那個皇上,就有十分,可是,這個奸妃能拖出來以視正聽,那個皇上,卻只能粉飾成聖人,一直豎在那裡,直到修本朝史書時,由後人品評功過。
「嗯,唉。」朱喜明白陳江後面那些意思,嘆了口氣,「就是這樣,已經極是難得了,這世上……難得糊塗。看戲吧,戲唱的不錯,戲文很雅,不知道出自哪位大家的手筆。」
……………………
京城,福寧宮中,李夏端坐在南窗下的榻上,一本本翻看著榻几上高高的兩摞摺子。
李夏翻開一本,一目十行掃過,放到旁邊,再看下一本,不緊不慢看完,日影已經西斜。
李夏下了榻,吩咐湖穎,「把這些收起來吧,我去迎一迎皇上。」
湖穎忙吩咐天青收拾摺子,自己拿了件斗蓬,叫了兩個小女使跟著,陪著李夏往前面去迎皇上。
娘娘已經懷了身子,雖說已經過了四個月,胎已經坐穩了,可還是半絲大意不得,別人跟著,她不放心。
李夏穿了斗蓬,稍稍裹了裹,她這會兒身子還不算笨重,有時候甚至看不出來,這一陣子倒比前一陣子舒服多了,她很願意多走動走動。
皇上剛出了勤政殿,看到李夏和湖穎說著什麼,緩步過來,急忙緊幾步迎上去,低頭先看李夏的肚子,「下午沒吐吧?難受沒有?外頭風大……」
「哪有風?」李夏笑著打斷皇上的話,伸出手四下試了試。
「就是沒風,這會兒的天,還有點兒涼,沒難受吧?」皇上握住李夏揮起的手,攬著她一邊往福寧宮走,一邊笑道。
「這一陣子不難受了,剛剛看了幾本摺子。」李夏仰頭看著皇上笑道。
「剛剛拙言說,準備明天遞明折上來,說明金貴妃既不姓金,也非金氏族人這件事。」皇上低頭看著李夏。
「這摺子上來,就能下旨了,這件事,也做好了。」李夏一聲嘆息,似嘆息,又似舒了口氣。
「阿夏,謝謝你,替我阿娘。」皇上輕輕摟了摟李夏,低頭在她額頭吻了下。
「你的阿娘,也是我的阿娘,要說謝,是我該謝娘娘,因為她,我們才能象現在這樣。你看,餘暉多美,花兒多美,還有那兩隻鸚鵡,多好,是娘娘給我們的。」
李夏仰頭看著皇上,是娘娘成了她,前生今世,都成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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