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東城外約莫五十里的地方,有一村莊,名曰豐茂村。
村里房屋依山傍水而建,錯落有序,因是新建村莊,故而顯得比尋常老村要氣派許多,家家戶戶都有一間小院。
生活以農耕為主,少數人家裡的男子,在外討生活。
文玉在星羅諜子的帶領下來到了一戶四口之家,小院談不上破敗,牆角處長著雜草,大體上不算整潔,也不算潦草。
共五間房子,三間臥房,一間正堂,以及一間灶房。
此次參與內閣考核的人是打著來村莊貧苦之家體驗民間疾苦的名義而來,文玉還未來到這裡,整個豐茂村在盤龍諜子的宣揚下就已知曉要來一位讀書人。
四口之家,男女主人,以及一位十五六歲的少年,還有一位臥床不起的老人家。
男主人蘇正雲,年方四十歲,妻子冠夫姓,名曰蘇氏,兒子名曰蘇明。
來這裡之前,文玉就已經在豐茂村其餘人家那裡多方打聽,了解到了這戶人家的具體情況,但他還是要從當事人了解詳情。
正堂里,蘇正雲身著一襲洗得發舊的錦衣,右手大拇指上戴著碧玉扳指,以文玉的眼光看去,這扳指也是一個贗品,值不了幾個錢。
蘇正雲模樣談不上俊朗,倒是身材高大,能幹許多力氣活,出生於農戶之家,天生氣力過人,便已算是強於大多數農民。
「真是沒有想到,我蘇家也會來一位讀書人,小酒小菜,招待不周,還望先生不要介意。」蘇正雲一臉柔和笑道。
妻子蘇氏並沒有上桌子,而是一直忙活在灶台周圍。
桌子上三五個小菜,以及一壺兌水嚴重的花雕,至於茶葉,則是尋常人家經常喝的滿天星,即茶渣。
文玉溫和笑道:「說笑了,這裡的飯菜很有人情味。」
蘇正雲言道:「讀書人就是會說話,聽聞恆昌宗有麒麟白虎,甚是威武不凡,不知先生可否見過,講與我聽?」
文玉含蓄應道:「有幸見過,也不知如何形容,那等猛獸,尋常人見了後必會嚇得六魂無主,膽子小一點的可能就一命嗚呼了。」
其實文玉並未目睹過白虎與黑麒麟,亦是道聽途說。
蘇正雲若有所思道:「這樣啊。」
這位男主人很是健談,說起了豐茂村的大體情況,且話術頗高,既可以做到滔滔不絕,又能讓文玉不覺得厭煩。
對於一個沒讀過書的農戶而言,這已算是頗為不易。
文玉好奇問道:「你家兒子何在?」
蘇正雲笑呵呵道:「上山砍柴去了,小伙子氣力也逐漸上來了,也能給家裡分擔一些了。」
文玉繼續道:「往後打算給孩子謀個什麼出路?」
蘇正雲隨即放下筷子,一臉從容道:「出路一事,就看他自己如何折騰吧,我又不是一個土財主,更不是先生這樣的讀書人,兒孫自有兒孫福,隨緣就是了。」
文玉微微點頭,附和道:「言之有理啊。」
聊了一會兒後,蘇正雲便起身言道:「先生隨意,我得出去尋友人了。」
文玉嗯了一聲,蘇正雲摩挲了一番自己的贗品扳指,大步流星的出門了。
妻子蘇氏這會兒開始收拾桌子,剛欲給文玉倒一杯茶,文玉微微勸阻道:「嫂子忙就是了,我自己來,兒子上山砍柴,人也該回來了吧。」
蘇氏模樣還算尚可,只是上了年紀,又是農婦,皮膚粗糙了些,眼神也無多少光澤漫出。
有些拘束的點了點頭,便又開始收拾桌子。
文玉就開始自顧自在這裡飲茶,文玉出生還算尚可,至少要比這家人強得多,出自於北方一個尋常大戶人家,雖無多少實權,但家底兒硬氣,讓文玉走上了讀書一途。
沒過多久後,蘇明便回來了,少年郎身著粗布麻衣,背負著一捆柴,以文玉的眼光看去,這捆柴火至少也得二百斤左右,小伙子天生膂力過人。
蘇氏見兒子回來了,晦澀的臉龐下意識透出光彩,溫柔說道:「趕緊來吃飯。」
蘇明好奇的看了眼文玉,文玉對其微微點頭致意,也在觀察這少年郎,單論模樣而言,算是一個美男子,換上一身錦繡衣裳後,真有幾分面如冠玉的風采。
雖然貧苦,少年郎雙眸炯炯有神,透出一股不卑不亢的氣韻。
一旁的蘇氏見狀,連忙介紹道:「兒子,這是來自於恆昌宗的文玉先生,是來咱們村體察民情的。」
蘇明這才回過味來,不懂作揖,便生硬的對文玉鞠了一躬,口齒清晰道:「晚輩蘇明見過文先生。」
身為村野少年郎,見到外來者,能有這般不怯場,且舉止從容的氣魄,也算是頗為不易,至少要比大多數村野少年郎強得多。
文玉越發覺得眼前的這少年郎很是順眼。
柔和道:「無需多禮,你先吃飯。」
蘇明嗯了一聲,看向母親問道:「阿婆吃過了嗎?」
家中還以為臥床不起的老人,蘇明很在意這位老人。
蘇氏應道:「趕緊吃吧,阿婆那裡我早就安頓過了,今天砍了這麼一大捆柴,一定累壞了吧。」
對於娘親的噓寒問暖,蘇明平淡的應道:「不算累。」
少年郎開始趴在桌子上吃飯,吃了幾口,有所猶豫的問道:「爹又去賭了嗎?」
蘇氏好不容易聚起來的精氣神頓時蔫了,無奈的點了點頭。
蘇明對此沒多大反應,他已經習慣了。
蘇正雲嗜賭成性,對於家中事務不管不顧,之所以能在豐茂村安家落戶,則是因為其父輩給他留了一筆遺產,那筆遺產對於尋常百姓而言,數額已算是不小,然而大多數讓蘇正雲賭博輸了,最後迫於生計,又在老家得罪了些地痞,無奈之下才來到這裡安家落戶。
妻子蘇氏忙活著家裡大小雜務,以及照顧老人,兒子蘇明則靠砍柴賣柴添補家用,可若是父親沒銀子了,就會問蘇明去要,有時候蘇明不給,就得挨一頓毒打。
這戶人家便是這麼個情況。
文玉來到這裡所接受的考核,就是助這家人擺脫泥沼,重新開始。
眼前所見,最直接的方式,就是殺了蘇正雲,讓其兒子當家做主,家裡只要沒有賭徒,日子早晚都能紅火起來。
可這違背了仁義道德,為官者,不可劍走偏鋒。
不多久後,蘇明便吃完飯,打算出去賣柴,文玉忽然言道:「少年郎,不妨我們聊聊。」
蘇氏微微一怔,隨即給了蘇明一個肯定眼神,心想能和讀書人聊聊,總歸能學到許多道理來。
蘇明有所猶豫,他不太想要耽誤自己賣柴。
文玉看出其心中所想,隨手從袖口裡取出一兩銀子放在桌上,言道:「就當我買了這捆柴。」
蘇氏當即驚訝的捂住了嘴,一兩銀子,對於農戶之家而言,可不是個小數目。
然而少年郎卻極其沉穩,來到文玉近前坐下,很認真的說道:「雖然我不知道先生為何要同我聊聊,但這一捆柴不值一兩銀子,先生是客人,又成心想要與我聊聊,這捆柴明日再拿出去賣就是了。」
蘇氏眼神飄忽不定,覺得自己的兒子有點太老實了,這可是一兩銀子啊。
不過蘇氏也沒多說,她對兒子是打心眼裡佩服,大約十歲起,兒子就已經承擔了家中多數體力活,如今兒子才是真正養家餬口的人。
文玉見狀,心裡一怔,覺得自己方才用銀子收買這位少年郎,有些膚淺,有些對不起這位少年郎,很久了,心中都沒湧上過這般實在的歉意。
當真是丟了讀書人的臉
略微整頓了一番措辭,徐徐說道:「你家中情況其實我已了解,想來這些年來你也很辛苦吧。」
說到這裡,一旁的蘇氏眼淚就已經不爭氣的掉了下來,都說生兒好,生兒的確是好,兒子真的吃了許多苦,也挨了很多打。
蘇明沉默了須臾,隨後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大概是今日山上砍柴費了太大體力,嗓子總有些乾乾的。
「是有些辛苦,父親天性浮躁愛賭,對此我無能為力,可有些事既然擺在了自己眼前,就總得有人去做。」
「我也不抱怨自己命苦,不抱怨自己的父親不是一個東西,雖然他的確不是個東西。」
說這些話的時候,蘇明流露出了不屬於他這個年紀的成熟。
文玉都有些替這眼前的少年郎感覺到心酸了。
言道:「再過幾年,你就得成家了,找媳婦一事,總歸是要花不少銀子的,指望你賣柴的話,可能攢不夠媳婦本。」
說到這裡,蘇明苦澀的笑了笑,看了眼今日的天色,煙雨迷濛,頗有悽美意境。
「這些事倒也不做他想,走一步是一步,緣分一事得看運氣。」
「我不是讀書人,不懂那些所謂的大道理,只是知道人活著,各有各的命數。」
一旁的娘親此時此刻,已經淚流不止,要不是怕丟了兒子的臉,非得要嚎啕大哭一場來訴苦。
砍柴賣柴攢媳婦本是不大可能了,效益太小,且蘇明掙的血汗錢根本就落不到他自己手裡,家中還有一位阿婆,需要經常喝藥,父親賭博沒錢,也會問蘇明要。
一年到頭下來,蘇明很辛苦,卻什麼也落不下。
這份心酸,大致只有體會過的人才會懂。
文玉又問道:「假如你的父親可以給你搭把手,你打算做些什麼?」
品心而論,文玉很喜歡眼前的這位少年郎。
蘇明苦澀的笑了笑,無奈道:「如果有機會的話,我想要去外面闖一闖,我力氣還可以,可以加入軍伍,為恆昌宗效力,當一個小卒也是可以的。」
「至於遠大的志向,我或許有,可我沒讀過書,也說不出我心中志向。」
「要是以後能當個將軍就好了。」
說這些話的時候,蘇明眼神有希冀,更多的是絕望。
因為他深知,這不可能。
文玉繼續問道:「你很在意你的阿婆嗎?」
蘇明這一次到時流露出了這個年紀該有的少年氣,說道:「是啊,小時候經常挨打,得虧了阿婆替我攔著父親,阿婆是一個老實人,她心疼我,我也心疼她。」
「可惜爺爺前些年走了,記得爺爺還活著的時候,家境還算殷實,可惜父親終歸不成氣候,家道因他而中落。」
「若是還有往年般殷實的家境,就可以花銀子請好一點的郎中治好阿婆的病。」
「而娘親,也可以少做許多辛苦事。」
不知是幻想過於美好,還是其餘的緣由,少年郎嘴角微微上揚,似是心懷美好。
文玉給蘇明倒了一杯茶,蘇明覺得有些失禮,怎可讓先生給自己倒茶呢。
「無妨,我在你家做客,今日你我算是朋友,無需在意那些繁文縟節。」文玉柔和道。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蘇明沒有當家,卻有當家之實。
蘇明喝了這杯茶,讀書人倒的茶,喝起來別有一番風味。
文玉道:「我對村子也不熟悉,不妨陪我走走?」
蘇明沒做他想,點頭道:「好啊,說起來我們也確實是招待不周,先生莫要介意。」
文玉一笑置之,隨即兩人走出這間小院。
一條幽靜的羊腸小道,兩人慢慢悠悠的走著,前方有一條小河,水流清澈,同時這條河也很淺薄。
河上是一道木橋,約莫三尺寬左右,只能一人通過,蘇明稍微靠前。
文玉瞥了眼小河,暗自運轉真元,微微勾手,河中一條魚兒不受控制躍上了木橋,在木橋上劇烈翻騰,想要重新下水,怎奈何被文玉暗中控制,無論如何翻騰,都無法脫離木橋重新入水。
這條魚不大,尋常草魚而已,雖言不大,但燒一鍋魚湯是夠了。
對於大多數人而言,這是一條無法拒絕的意外之喜。
這裡能冒出一條草魚,也算是頗為不易,實則這條魚是文玉早就準備好的,他想要看看,這位少年郎如何處理這條魚。
蘇明看見這條草魚後,走至近前,輕微用腳將這條魚撥下了水,詫異道:「這地方很少有草魚啊。」
文玉欣慰一笑,卻還是問道:「這條魚吃肉不夠,燒湯是夠了,不覺得可惜嗎?」
蘇明沒有多想,自然應道:「也許是這樣,阿婆也許這條魚補補身子,可這條魚還沒長大,意外來到了這座木橋上,也許我應該將它捉住,今晚就下鍋。」
「它有它該去的地方,我順手為之,心裡不覺得失落,這樣也挺好。」
「這樣會不會有些傻?畢竟這河中還有許多條魚。」
文玉微笑道:「不傻,做人做事,順本心就好。」
蘇明沒聽懂,卻還是笑了笑,眼神清澈,熠熠生輝。
此時此刻,文玉心中已有了自己的定數。
且他也猜測到了,其餘九人的考核內容,大致也和自己一樣,實況雖有不同,大同小異罷了。
對與不對,有時誰說了都不算。
文玉也覺得自己運氣很好,宗主大人在恆昌殿裡也是一語成讖了。
「今日打擾了你,我心裡有些抱歉。」文玉言道。
蘇明也沒放在心上,說道:「先生能來我們這樣的貧苦之家,也是我們的福氣,打擾一事,的確是多少都打擾了些,可能讓我們死水一般的生活突然泛起一絲漣漪,也是美事。」
蘇明繼續帶著這位讀書人在村子裡轉悠,家中有一個賭徒,註定是在整個村子裡抬不起頭的,一路上,文玉看見不少人都在有意無意的對蘇明這位少年郎指指點點,諸多父母看見蘇明來了,更是將自己的閨女趕回了屋子。
文玉都看在眼裡,無聲而笑。而蘇明眼神一如既往的平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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