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淨地衣完全吸收了解意符,整個黑色囚籠內符意肆虐,金烏弟子的隱形符被破得一乾二淨。正似光天化日裡被剝光了衣服,面對突如其來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沒一個不懵。
我是誰?
我在哪兒?
發生了什麼?
猜不出有什麼打過來,不知道攻擊來自哪個方向,更不確定什麼時候遭殃,金烏弟子瞪大雙眼,只得一片漆黑;驚惶嘶吼,卻聽不見任何聲音;舞動兵器,劃傷彼此也不管不顧。
視聽被禁,所以看不見聽不到。
元氣被封,所以靈力運轉不開。
唯一的知覺,便只剩下痛。
對黑暗與未知的恐懼瀰漫開來。
像螃蟹的,貼壁橫行。
像王八的,趴地龜縮。
像賊鼠的,躡手躡腳。
像驚兔的,瑟瑟發抖。
……
以往恃強凌弱的金烏弟子全部淪為瞎子聾子,醜態百出。反觀寵渡,借神念之便完全占據了主動,將周遭情形一「覽」無餘,將金烏十四人的位置、神態及動作瞭然於胸,真箇如魚得水、似虎歸山。
——他是這七丈囚籠里的王。
而囚籠之外,散布附近的獵妖客先後循跡而至,窩在林間翹首觀望。當中不乏識貨的,一見那「黑燈籠」便脫口驚呼:「清淨地衣?!這他娘的是法器啊。誰這麼大的手筆?」
「還能有誰?」
「『聚寶盆』弄的?」
「必定就是從金烏山谷里順出來的,也不曉得有沒有取其他寶貝。」
「趕緊呀。不然這小子把法器都用了,咱們搶到袋子還有屁用?」
「急個卵。別說現在闖不進去,即便能進也不能去,裡面啥局面你幾個心裡沒點數?聽聽這響兒,能是從人嘴裡吐出來的?」
衣袍碎裂的聲音,重摔在地的聲音,刀鋒破皮的聲音,殘劍入肉的聲音,骨頭斷裂的聲音……隨之而起的,是悶哼、哀呼、淒嚎、慘叫、咒罵……
聲聲刮耳,句句揪心。
那重摔在地的,仿佛是自己的身子。
那刀劍劃破的,仿佛是自己的皮肉。
那咔嚓斷裂的,仿佛是自己的骨頭。
這當中的苦痛、無助與絕望,仿佛都落在自己身上,外間的獵妖客渾身發緊,暗嘆寵渡之狠辣,所有人心中都翻滾著相似的念頭:今夜若讓這廝活下來遲早要遭報復,大爺以後還有安生日子嘛?
由此帶來的恐懼與忌憚,按說該生出退意,但在人多勢眾的當下,卻反而、也只會澆灌憤恨與決絕。同行的獵妖客兩兩互望,雖不曾言說,卻從彼此的眼神與臉色中,讀出了同樣的想法。
——懸賞可不要,寵渡必須死。
之前對寵渡有多麼不屑,而今內心就有多麼震撼,獵妖客紛紛蒙上面巾或是喬裝易容,只為不被記住長相,以免去寵渡日後可能的報復。
便這會兒工夫,清淨地衣的運轉已到了盡頭。仿佛一觸就破的泡沫,黑色囚籠猛然爆裂開來。此時寵渡的朴刀正從一名金烏弟子胸前划過,在灰濛天色的映襯下,血線劃出一抹紺色剪影。
隨著這最後一人撲通倒地,原本地衣範圍內再無站立的金烏弟子。尤其申闊被寵渡以牙還牙一劍穿肩釘死在地上,僅剩劍柄在外,疼得眼珠子都快蹦出來了,掙扎的模樣渾似個王八。
「早勸過別蹚渾水你非不聽。」寵渡淬一口血水,「劍還你……不長教訓再跟過來,小爺可真下死手了。」
「他為何留手?!」申闊見寵渡漸行漸遠,忽而恍有所悟:是宗門的威懾,是靠山的庇蔭,是背靠大樹好乘涼;金烏弟子「雖敗猶榮」。
——這賊畜到底是怕了。
自以為想通了其中關竅,申闊齜著被血涎染紅的牙齒癲狂大笑,「你且記著!只要板兒爺還有一口氣,定叫你生不如死悔不當初。」
寵渡聞言駐足。申闊面容驟僵,「……莫不是反悔了?」豈料寵渡只是回眸揚了揚嘴角,望申闊露出一個很詭異的微笑。
怕?
不存在的。
你幾個眼瞎搞不清局面,但小爺「看」得可清楚了——藏在林子裡的幾十隻「黃雀」豈會只是湊個熱鬧?留下爾等狗命和儲物袋不過是為了拖住他們。
「小爺已經夠本兒咯。剩下的都算賺的。」寵渡環顧周遭笑著吼道,片刻後不疾不徐往深林走去,「嫌命長的可別跟丟了。」
「這話明顯不是對老子說的……難道又漏算了什麼?」申闊面色頓滯,直至四下里響起的議論聲越來越清晰才預感不妙。
「……那小子怕是要放開手腳幹了。」
「合情合理。他很清楚今夜遲早是個死,必定孤注一擲。換作是我我也會多拉幾個墊背的。」
「那咱們就這麼棄了?」
「肩中一刀傷勢輕不了。」
「繼續跟。隨機應變。」
「不過把眼前的好處撈了再說。」
先前剛出清淨地衣,還有些眼暈,此刻適應了自然的昏暗,申闊放眼四顧,正見幾名獵妖客手握兵器走上前來;樹林裡人影幢幢,不知潛伏著多少「黃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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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上即便再不入流的勢力,也多少有些底蘊。散修之輩往往勢單力薄,自然能不招惹就不去招惹;但萬一惹上了,無不千方百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所以,宗派子弟往往有恃無恐。
金烏派雖屬二流,卻也不容小覷。
所以,申闊敢於叫囂。
殊不知一山還比一山高,背後的勢力再強,也並不意味著不看人、不分時候、不論場合,——比如當下面對獵妖客時。
獵妖自來是刀口舔血的行當,以此謀生的大多是亡命之徒,未必就像寵渡那樣發狠,卻一定更歹毒,如今眼前明擺著十幾隻獵物,哪有空手而去的道理?
申闊怒極攻心一時失察,反應過來後已錯過了跑路的最佳時機,看著越來越多的獵妖客走出樹林,猛然生出一股瀕死懼意,顫聲吼道:「我、我看誰敢?!」
「有何不敢?」
「真是笑話。連死的覺悟都沒有也來蹚這潭渾水,以為還在城裡又或是金烏山谷麼?」
「天道好輪迴。今日該是爾等劫數。」
「誰動爺爺一根毛,」申闊聲音都變了,「就是與整個金烏山谷為敵。」
「呵……好厲害。」
「都知道今晚是追『聚寶盆』來的,你十幾個的狗命又豈會算在咱們頭上?」
「……所以一個都不能放回去。」
「你說他幾個會不會傻到將這次的賞格帶在身上?」
「看看不就曉得咯?」
呼喝、告饒及高高低低的慘叫聲迴蕩山野,金烏弟子強弩之末,便是垂死掙扎也有心無力,一身家當被獵妖客瓜分不說,連屍骨都被焚作飛灰,死得乾乾淨淨。
而為搶到十幾人的儲物袋,不同人馬之間另有一番提防,偷襲,算計,就此又耗去不少工夫,待分贓結束哪裡還有寵渡下落?早趁亂跑沒影了。
「一齣好戲呀。」胡離拍手稱嘆,「殺雞儆猴。金蟬脫殼。身陷困局卻不囿於此,反能瞻前顧後靈活變通,這等眼界幾人可比?如今的娃娃已這般厲害了麼?可真叫人膽寒哪。」
寵渡卻毫不膽寒。因為這是一早盤算好的。
其實利用申闊等人,也是情勢所迫:附近多少獵妖客,不留下幾坨「肥肉」,哪兒有機會跑路?
但十四人雖非「確我所殺」,到底「因我而死」,如此一來,與金烏山谷的梁子算是越結越大了。
然而,這還不是眼下該擔心的問題。
申闊那一刀很兇!
劇烈的打鬥下,氣血流轉加快,左肩的刀傷一直都在「滋滋」飆血,染紅了大片衣襟。
寵渡施展出十二字的「跑字功」,膝蓋碰前心、腳後跟打屁股蛋,暫時擺脫了追蹤。
拔刀。
止血。
吞丹。
補氣。
今夜的戲,不過剛剛開鑼而已。
而按寵渡此前的估計,小打小鬧不算,單是硬仗,也至少有三場!卻萬不料第一場下來,就傷成這副德行……
僥倖。
大意。
以為有神念,就掌控全局了?
怎忘了神念也有局限?
原因全在自己身上,能怪誰?
寵渡苦笑不已,抹去最後一絲自負,變得更為謹慎,驀地里,卻聞聽一聲突起的鳥叫。
對這聲鳥叫,寵渡也覺得哪裡不對,卻扛不住新傷舊患產生的昏昏睡意,無心細想。
不多過去多久,迷迷糊糊中又聽一聲鳥叫,寵渡這才意識到問題所在,猛然驚醒。
鳥叫聲,很特別。
同一隻鳥。
直覺著不對勁,寵渡剛要起身,忽地猛縮回去。
林間的蟲吟,愈發少了。
當最後的蟈蟈停止歌唱,在熱鬧與靜謐轉換的瞬間,任何聲響都顯得尤其突兀。
所以,衣服與灌叢的摩擦聲,就算隔得較遠,卻也清楚地傳入寵渡耳中。
追來了?
這麼快?
怎麼追的?
敵不動我不動。
所有人的心思一般無二。
伴隨著詭異的靜默,天色終於完全暗下來。
烏雲當空,今夜無月。
哪怕是山間的空地,也只得一絲昏朦天光。
至於眼下這片樹林,枝繁葉茂,便是那唯一一點天光也被黑暗吞沒,完全漆黑,只在雷光明滅的當口映射出幾許刀光劍影。
沒有絲毫的靈力波動。
所有人都斂去了靈息。
但掩飾不住的,是瀰漫林間的殺氣。
寵渡不敢亂動,暗把神念鋪開,只見周遭儘是獵妖客,有的藏在枝葉間,有的窩在灌叢里,有的靠在樹幹後……
粗略一算,總有過百之數,都目不轉睛地盯著。
離得最近的,不過十丈。
這僅是方圓一里之內所見。
在此範圍之外,還有多少?
局面,很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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